小爐匠
第一章 誤 會
“圪爐號——鍋號——!”
挑著擔子的小爐匠,把風箱、工具箱和化鐵爐放在云泉供銷社門口的一個角落,便走門串戶地吆喝著招徠生意。
在云泉十八圪套兒管泉街,他難得一見,幾個月才來這里一回。
在家準備做飯的李奶奶正愁著呢,一聽小爐匠的喊聲,不由得笑逐顏開。前兩天炒菜鍋漏了,她只好湊合著用砂鍋煮菜來吃。家里人都不適應,有怨言,說飯不香。可是,買新鍋,兜里沒那么多的錢;補漏鍋,又不知小爐匠多會兒才能來。正左右為難、一籌莫展的時候,小爐匠到了,好像知道她的心事兒似的。
她連忙把那漏鍋搬出來,放在小爐匠面前,問道:“圪爐鍋的,補一豁多少錢?”
小爐匠答道:“五分。
”你看我這鍋得補幾豁?”
“不好說,讓我看看。”小爐匠拿著一把小鐵錘,在那破洞的邊沿“嘚嘚嘚”地敲打,破洞越敲越大。
李奶奶急了,一把奪過小爐匠的鐵錘,生氣地問道:“喂,你是補鍋呀還是砸鍋?小洞讓你敲成大洞,可真有你的,這不明擺著是要錢嗎?我不補了,你還把我原來的鍋還給我!”
李奶奶是第一次補鍋,不清楚補鍋這行當的講究,因此生小爐匠的氣并不稀罕。稀罕的是這小爐匠心眼太實誠,脾氣太隨和,總是唯唯諾諾,不和主顧犯犟。現在老太太不滿意他的敲敲打打的補鍋的做法,心里只是后悔自已事先沒跟她說清楚,現在已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不管人家說什么,他只是默不作聲。他吃百家飯,什么人都見過,像眼前這位老女人,在他看來絕非善類!她明知那漏鍋經他一拾掇已不是原來的樣子,卻不管不顧,故意刁難他,這明擺著是訛人。這種人,他不是沒有見過,壓根兒就是那種不想花錢來補鍋的主!按以往經驗,這種人是沾不得、惹不起的,現在自己不小心沾上,有理也說不清,只能吃啞巴虧了事罷了。
他戰戰兢兢地站在李奶奶面前,低聲下氣地和她商議道:“我再給你補起來行不行!”
“你看著辦吧!”老奶奶沒好氣地把錘子扔給了他。
小爐匠帶著無可奈何的神情把她的鍋提在手里,又吆喝著“圪爐號——鍋號——”離開了,聲音變得低沉幽咽,慢慢地走到別的地方去了。
傍晚,那小爐匠把補好的鍋還給了李奶奶。李奶奶一看,那破鍋不僅把小爐匠自己敲掉的部分補了上去,連鐵鍋原來的破洞也給補得平平整整。她心里想:這小爐匠看外表土眉土眼,臟兮兮的,手藝倒是沒得說,原來對他冷冰冰的態度一下子有了好感,高興地問道:“要多少錢,我給!”小爐匠心想:哼,算了吧,別演戲給我看,假眉三道的,要你的錢跟要你的命一樣,我才不傻呢!
小爐匠冷冷地帶著嘲諷的口氣說:“一分錢不要,我賠你的!”
話說完,給她放下鍋,像躲瘟神一樣急匆匆地離開了。
平心而論,那老奶奶也并不是真心要刁難小爐匠,她實在是不懂得這鍋怎樣才能補好,覺得小爐匠對破鍋敲敲打打是欺負她老邁糊涂,故意把小洞弄成大洞來騙她的錢。現在一看自己的鍋補得完好無缺,小爐匠卻分文不收,便覺得怪怪的,她早已把自己對小爐匠先時說得氣話忘在了腦門后。
李奶奶用這修好的鍋,炒了萊。上地下工回來的家人終于又聞到了萊香味,問過之后,才知鍋修好了。大家又問花了多少錢,李奶奶高興地告訴他們說,一分錢沒有花,并向他們說明緣由。大家說她錯怪了小爐匠,他的那番敲敲打打,不是哄人詐錢,而是為了把鍋補得更好更結實。不然,補好的窟窿用不了多少天,就會因為漏洞邊沒把腐蝕的部分敲干凈而脫落。
老婆婆恍然大悟,急忙帶著錢去給那小爐匠賠不是,可他早已去的無影無蹤,老婆婆愧疚難當,只好等下次再來給他解釋。
第二章 撮 婚
沒有人問過小爐匠叫什么名字,也沒有人仔細端詳過他的真正模樣,只知道他二十上下年紀,頭發像一叢沒有生氣的枯草,手臉黑乎燎焦,被鍋底的煤灰染得已看不見皮膚的本色。他的腰間常常系一塊圍襟,被火燒得似蜂窩一樣窟窟窿窿,又似甲片一樣硬梆梆得能敲出聲響。
他沒有徒弟,去收貨時,他的行頭就放在一邊,街上淘氣的孩子便把他的風箱拉著玩,等他回來看見時也不怎樣去管,從來沒見他發過脾氣,傻傻的讓人覺得既可親又可愛。
生火開工了,一大堆孩子爭著搶著給他打下手。有時工具箱的工具不見了,也不去找,只是默不作聲。村里的大人們知道他顧不了攤,怕孩子們手狂禍害,誤了他的正事,便主動幫他看著,有的還自告奮勇地搞調查,把他丟掉的工具主動地去找了回來。
他上過學,會寫字。收來的貨物為了記住是哪家的,上面便用白石灰寫著主家的名字,但大多都是錯別字。這對他并無影響,從沒見他有過把修好的器件送錯地方的時候。
他家住云泉公社勾要村,小時候當徒弟時,師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與他不同,是個精明人。他從未想過把這養家糊口的技術傳給別人,徒弟始終是他唯一的兒子。
父子倆開工時,兒子拉風箱,收貨送貨;父親煉鐵水,補鍋修鎖。活兒很多,收來需要修補的鍋碗瓢盆堆了半道街,但父子倆從不馬虎,做工一絲不茍。而且叫人稱道的是他們為人誠實厚道,童叟無欺。遇到窮苦人家,收費能少則少。對已修好的器件保質保時,如果沒用到他們下次來就壞了,再補時一個子兒也不收。
這樣的態度,這樣的服務,自然深受人們的歡迎。因而,小爐匠一家有莊戶人家照顧生意而有吃有穿,莊戶人家也因有小爐匠的修修補補而省事省錢,彼此間互利互惠,誰也離不開誰。
他們行走的地盤是固定的,也是根據經驗推測出來的,僅云泉、米山和陳區公社。遠處如建寧、三甲、河西等公社是很少涉足的,不是手藝打不出去,是沒功夫。他們常來常往的三個公社,也不是走到哪算哪,早已在心目中排好了隊,一天只去一個地方,去一個地方,就只干一天的活。這樣早出晚歸,生活過得有條不紊。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人們現在只能見到接班后的小爐匠的身影,而他的父親,卻再也出不了門、掙不了錢了。老匠人因為給兒子撮婚的大事沒辦成,一時想不開,氣得中了風,嘴歪眼斜,半個身子癱得沒了感覺。
十多年前,老匠人的老婆生下一個男孩后不到兩年就患了重病,她怕自己一走,沒人照顧他們爺倆,就從她親戚家抱養了一個女孩,指望將來由她操持家務,他們父子倆干活回家后好歹可以吃上一口熱飯。
這女孩三歲時,養母便去世了。家里沒人照看孩子,老匠人沒奈何,只得帶著兩個孩子出攤兒。有累贅,不敢出遠門,只是在本公社的地盤找些活干。那時,兒子五歲,能幫著拉風箱。女兒三歲,不懂事,父親和哥哥走在哪里,他便跟在哪里,玩在哪里。頭不梳,臉不洗,和哥哥一樣土眉灰臉。
她哥哥七歲時上了學,她便干哥哥原來干的活,走街串巷,吆喝著“圪爐號——鍋號——”,挨家挨戶地去接生意,把收到的破鍋、漏盆、爛壺等器皿放下后,便安安穩穩地坐在火爐邊,呼啦呼啦地給父親拉風箱。
后來,她到了上學的年紀,老匠人想,好歹也得讓她會識文斷字,將來給家里記個帳什么的,便讓女兒把兒子替換下來幫他干活,讓女兒上了學。
這樣,一晃六、七年過去了,那小丫頭不僅書念得好,模樣兒也出落得像仙女一般。人們目睹她的美顏,便不由得感慨道:“想不到雞窩里養出一只金鳳凰!”于是托媒向老匠人求親者絡繹不絕,但均碰了釘子,老匠人明確地告訴他們,他的養女將來是要和他的兒子上頭結親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匠人的計劃確實很完美,但再好的計劃也趕不上變化。小丫頭從小聰明伶俐,怎會看不透自己父親的心事?知道后,她也默認了。可不曾想女大十八變,自從她被本村的上黨落子劇團選為演員,她的心便想得多了,也想得大了,開始排斥他父親雖然沒有向她挑明,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安排。
小丫頭有了自已的心上人,是本村劇團里扮小生的演員,這是她在扮少年楊七娘時看上的一位“楊七郎”,倆人眉來眼去的表現,像風一樣刮到了老匠人的耳朵里。老匠人急了,趁著女兒沒有到外面出臺演出,便與她商量,讓她過年前與她哥哥上頭結親。
小丫頭死活不同意,還不軟不硬、振振有詞地說:“我自已的婚事我自已作主。我和我哥哥只有兄妹之情,沒有夫妻之愛,你就省點心,別往一處撮合了!”
老匠人半天上不來氣,血往上涌,覺得自己養了她十多年,竟養出一只白眼狼來,便一病不起,只好聽天由命了。
他的兒子見父親氣成這樣,就勸他說:“強扭的瓜不甜,妹妹不愿意和我成親,都是我配不上她的緣故,你硬往一塊撮合,不會有什么好結果,你就想開些,順了妹妹的心事吧!”
老匠人罵他道:“你呀,忒心軟,不爭不搶也就罷了,還心甘情愿地送你妹妹出門。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都這個樣兒了,我再頑固也就扯淡了。只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怎么辦?”
這小一輩的小爐匠看似木訥愚鈍,可在大事上他的頭腦比誰都開通。他對父親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走南闖北的在外面干活,以后留心一點,合碰上合適的對象的!”
第三章 鋦 壺
六月六,是云泉十八圪套兒的廟會,小爐匠挑著擔子又來到這十八圪套兒腹地的管泉村,行頭照樣放在供銷社門口的那個僻靜的小角落。
“圪爐號——鍋號——”,他剛踩進村西邊的路口,吊著嗓門吆喝了幾聲,李奶奶就聞聲急匆匆地跑來了,喘息未定,便拉住他的胳膊說:“我可算等到你了!”
小爐匠嚇了一跳,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原來訛他補鍋的老女人,心中便生厭惡,冷冷地帶奚落的腔調問她:“是不是上次的鍋沒補好?要是這樣,就快去拿,照樣不讓你掏錢!”
李奶奶不好意思地說:“唉,瞧這事,都是我不懂,錯怪你了!這不,給你送錢來了。”一邊說,一邊把一張票子往他兜里塞。
小爐匠吃驚地看著她,覺得她不僅沒有絲毫的惡意,反而臉上帶著歉疚和誠懇。見她實心實意地她補交那補鍋的錢,自已忽然覺得一直誤會她很不應該,連忙把錢退了回去,并感激地說:“算了算了,當時也怪我沒把話說清楚。”
李奶奶哪里肯依,執意讓小爐匠把錢收起來,并用強硬的語氣說:“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小爐匠把那票子一看,是個一元,連忙說:“太多了,補十口鍋也花不這么多錢。”于是,在口袋摸索出一疊一角一角的錢要找給她。
李奶奶火了,說:“嗨,你這孩子也忒實在,是不是非要我給你爬下磕頭賠不是才成?”
小爐匠慌忙連連說不敢,把錢收起后,憨憨地笑著說:“我收你這么多錢心里不踏實,你看你家有沒有還需要補的鍋讓我補一補也心安一些。”
李奶奶笑了,說:“這就對了。破鍋我沒有補的, 可是有一個物件不知你會不會拾掇?”
“什么物件?”小爐匠問。
“你跟我來。”李奶奶把他帶到家里,打開箱子,拿出一個黑漆描金木匣,小心翼翼地打開讓他看。
小爐匠一見這個匣子就知不簡單,一看里面的物件,他驚呆了。他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從小跟父親走南闖北見得多,稍一打眼,就知道這是一個玩家愛物,一把年代久遠的精美的紫茶壺,只可惜成了幾塊碎片。
沒等小爐匠開口,李奶奶便先自介紹說:“這是我老頭子早年用的一個心肝寶貝,’反右’時怕成為罪過,偷偷藏在了箱底。誰知我那孫女手太狂,不懂事,覺得這小匣子稀罕,就拖了出來翻看。匣子上的彈簧鎖很有勁道,她那里能扣開?可她不罷休,最后硬是連搖帶摔地打開了,可這壺也變成了幾瓣。雖然我那老頭子氣得半死,可又不敢罵她,更不要說打——他母親就她生了她一個,再不生養了,我們一家把她寵得都成了皇帝家的小公主了。唉,別提了,你快過來看看能不能釘好?要能行,多少錢我都給。”
小爐匠這個人,本來干得是一種臟話,再加上他從小沒娘照看打理,所以,他心目中從來沒有儀表這個概念,整天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這種形象,在人們的勢利眼中,自然會劃到低賤的等級,而低賤又往往會把愚笨誤當孿生兄弟,人們哪里會知道在表面看似邋里邋遢,笨頭笨腦的外衣下,卻包裹著一顆靈巧剔透的心?知其子莫如父,大家不了解,可他的父親不能不了解,他見識過兒子的才能,只是時運不濟,鋦碗、鋦盆、鋦缸的家戶越來越少,除了偶爾鋦一鋦大鍋大缸的裂縫外,剩下的就再也沒人光顧了。原因很簡單,買碗買盆買缸的成本低,而鋦碗鋦盆鋦缸的消費高,這個倒掛現象,自然而然地讓鋦活失去了存在價值。他曾拿著一個破碗來測試兒子有沒有鋦的天分,結果讓他大為震驚,那活干得連自已也甘拜下風,這不能不讓他感到惋惜。而他的兒子,自從在他父親的臉上看到那少有的贊許的目光,對鋦碗這種細活的興趣大增,閑來沒事,不是砧鋦釘,就是鉆碗孔,叮叮當當地樂此不疲,平時,雖然鋦箱派不上太大用場,可他總是習慣地帶著它。
好在小爐匠有這個特別愛好,現在面對李奶奶這鋦活,手就癢癢,連忙接在手中,興奮地說:“我試試看!”然而話一出口,又猶豫起來,不由得又把匣子送到了李奶奶手中,“可這太貴重,我……”
李奶奶看出了他的心思,爽快地說:“我什么?你不就是怕弄不好或者弄碎了?現在它已碎成這樣,早就該把它扔了,只是我那老頭子還舍不得,說放著看將來有沒有人能把它鋦好。這都等了十多年了,連個會鋦的人的影子都沒見到!我不管了,你就放心大膽地鋦,鋦不好,就當我早就把它扔了,老頭子那兒,我來交代他。”
小爐匠喜出望外,補鍋的生意他也不接了,把擔子挑來放在李奶奶家的院子里,專心致志地來鋦李奶奶家的那個破壺。
他先把那破壺拼湊在一起,打量了一下這壺的整體造型和裂縫走向,然后放下,將那縫面的汰漬用刷子蘸著清水仔仔細細地刷干凈,晾干。接著,讓李奶奶磕開一顆雞蛋,在縫面上涂以蛋清,將每個碎片合攏對縫,湊成原先的未摔壞時的模樣,再讓李奶奶幫他取出膠布,按他指定的位置繃住。隨之,他騰出手來用細繩一匝一匝把那破壺捆好上勁,使之固定,并在它的縫隙的兩邊用墨筆做下記號。
李奶奶看他有條不紊、按部就班的樣子,頻頻點點頭,滿意地說:“瞧你這能耐,真是應了一句老話,’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這不,你很在行哩!”
小爐匠笑了笑,說:“這只是皮毛,要緊處還在后頭呢,你可別高興得太早,等會兒弄壞了,別罵我就好!”
李奶奶信心十足,自負地說:“不會的,我要看錯人,這輩子就算白活了!”
小爐匠見李奶奶這樣信任他,十分感動,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活鋦好,鋦出自已最高水平,讓李奶奶高興,讓那個未見面的老干部滿意!他勉勵自已,下面就到了鋦壺最最緊要的關頭,一定要加倍小心!
他拿起金剛鉆,開始對準記號打孔鉆眼,每一個動作的輕重深淺和指向,都是衡量鋦工水平高低的最重要的標準。他瞇著眼,憑著手感,在心里默默計算著每一鉆頭所能達到的深度和位置,越接近尾聲,越是謹小慎微,因為壺的內壁,只有鉆得將透未透,像紙一樣的厚度時,才是最理想的。
好不容易,孔鉆夠了,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把壺舉在眼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審視了一通,緊繃的臉,終于松弛下來,臉上露出微笑。
李奶奶給他遞過一杯茶,讓他歇歇。突然問小爐匠有多大年紀了,有沒有對象,家里有什么人。
他有口無心地一一作了回答,這時他正沉浸在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之中,無心去考慮李奶奶的問話的用意。
鉆好孔,其余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從鋦箱里取出各種類型的鋦鈀,一一將它們釘入孔中。這是他出道以來第一次鋦得一把紫砂壺,為了凸顯其高貴身份,也為了展示本人技術水平的不同凡響,他別出心裁,匠心獨運,在那茶壺裂痕的關鍵之處,特意用了幾枚花釘,使之與裂痕構成了一枝挺拔獨放的梅花,給人一種拍案叫絕的殘缺美。
“沒有金剛鉆,不敢攬瓷器活”,李奶奶看在眼里,服在心上,想不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爐匠竟有如此能耐,手里的金剛鉆玩得這么溜!還未完工,李奶奶就高興得不知怎么是好,一會給小爐匠搖扇,一會去找人來幫她給小爐匠做飯。
鋦壺已近尾聲,小爐匠用砂紙將那鋦釘輕輕打磨之后,在鋦釘和茶壺的裂痕處抹上豆油調制的石灰粉,稍息片刻,最后擦干注水檢驗,見滴水不漏,便雙手捧著它,恭恭敬敬奉還李奶奶,謙虛地說:“壺鋦好了,不知道你滿意不滿意?”
“滿意,滿意,太滿意了!”李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連連稱贊。
小爐匠挑起擔子,轉身要出去收鍋,被李奶奶一把攔住,責怪他說:“我還沒給你錢呢!”
小爐匠說:“不用了,你給我上次補鍋的一元錢用不了那么多,剩余的已夠了。”
李奶奶真得有點生氣,說:“那哪行?就算上次的有剩余,可這不是補鍋,是費心費事的鋦活,沒有三塊五塊那哪行?!”說完,硬要把一張五元的錢塞給他。
可小爐匠堅決不收,奪擔而去。
中午時分,小爐匠在供銷社門口正忙著補鍋,有一位姑娘給他送來了飯菜,四個白面饅頭,一大碗豬肉燉粉條。
這位姑娘很直爽,嬉皮笑臉地對他說:“小師傅,你真行,把我家那破玩意弄好了!我奶奶說了,要罰我給你拉三年風箱。這事,我巴不得呢,天天挑大糞,哪有拉風箱好玩。”她一邊說,一邊把小爐匠推到一邊,唿啦唿啦地拉起來,吹得那爐火的火苗直往上冒。
第四章 夢 想
六月六是云泉十八坑套廟會,村里放假三天。今天是第一天,前來補鍋修鎖的人比往日多。上午給李奶奶鋦壺用了大半日,整個下午小爐匠忙得腰都沒能顧上直一直。
被李奶奶派來給他拉風箱的姑娘叫晚英,十六、七歲模樣,頭上戴著一支銀質蝴蝶鏤空雕花發卡,黑油油的頭發扎著兩條倔強的小辮,不施粉黛的清純的鵝蛋臉上鑲著一雙賊亮賊亮的大眼睛,瓊鼻挺秀,櫻唇欲滴,顯得活潑而帶稚氣,靈毓而顯純真。她一邊呼噠呼噠地拉著風箱,一邊絮絮叨叨地說她家里的事。
她說她爸爸是個犟種,他爺爺讓他去縣城當建筑工程隊工人,他死活不干,說三十不學藝,自己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再去搬磚、掂泥包,還不如在生產隊當隊長。
小爐匠聽她提到她的爺爺,便想到他鋦的那把茶壺,覺得這人不簡單,便好奇地問道:“你爺爺是干什么的?”
晚英一甩辮子,傲氣十足地答道:“大局長,高平縣手工業管理局大局長!”剛一提她的爺爺,她好像忽然想到什么,眼睛在小爐匠的身上掃來掃去,手里拉的風箱也停了下來,一本正經地問小爐匠:“你會不會鑄鐵器,比如炕上的火口、爐支?”
小爐匠答道:“會,這很簡單。”
“如果是犁鏵和耬鏵呢?”
“也行。”
晚英高興極了,再問小爐匠道:“你想不想進城當工人?”
小爐匠答道:“誰能不想?可再想也是夢想!”
晚英自負而又狡點地說:“有我幫你,不會白想。但我有一個條件,你必須收我做徒弟,到時間咱們一塊進城趕考。假如考上了,咱就成了城里人,上班干活拿工資,比現在這樣死受活受好得多!”
小爐匠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晚英告訴他說:“我爺爺正在招兵買馬,籌建縣里的手工業聯社呢,有建筑工程隊,皮革廠,服裝廠,工藝美術廠,翻砂廠……總之,很多。”
小爐匠問:“咱要考,考什么廠?”
晚英說:“你是小爐匠,應當是翻砂?。”
小爐匠又問:“工藝美術廠是干什么的?”
晚英想了想說:“聽我爺爺說過,好像是鼓搗一些小玩意兒,比如說做一個像我頭上的發卡呀什么的。”
小爐匠說: “你摘下來讓我看看。”晚英馬上摘下送到他手里,奇怪地問:“你看這做什么?”
他沒有顧上搭話,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后還給了晚英,說:“這是銀匠干的活,做出來不容易。翻砂廠那些活,聰明一點兒的人一練就會,但這活并不適合女孩子干。咱倆要考,應當選個像工藝美術這種純粹耍技術的不太累也不太臟的活兒。”
晚英一聽,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一把摟住小爐匠胳膊,激動地說:“你說’咱’,看來你是同意收我當徒弟了?”
小爐匠見她這樣親近地摟著他胳膊,心里局促不安,自己的衣服這樣臟,從來沒有一個姑娘愿意靠近他,包括與他朝夕相處十多年的妹妹,不是也嫌棄他,離他而去了嗎?而現在眼前這位素不相識的千金小姐,剛剛見面,話才說了幾句,竟然為了一個進城當工人的夢,忘了男女有別的古訓而有求于他,這不能讓他深受感動。
小爐匠怯生生地說:“你一個姑娘家,即便我同意,你家里人怕也不答應。”
這小姑娘雖然聰明伶俐,但畢竟還小,哪里會有什么心機,她神秘而又坦率地說:“這個呀,你不用擔心,這是我和我奶奶商量好的。有人認為我爺爺遲早會在城里給我找個工作,可他們哪里知道這位老爺子死性,認理不認人,沒有一門手藝是進不了他那個部門的。前些時候,我奶奶從他嘴里聽說他那兒招工,想把我塞進去,可老爺子說啥也不答應,說我沒手藝,弄進去怕別人有意見。今天我奶奶見你的手藝驚人,就指望我搭你的車鯉魚跳’農’門呢!”
小爐匠是個聰明人,心想,這哪是人家搭我的車,是我搭人家的車!他急切地說:“我得見見你奶奶。”
倆人放下手中的活,來到李奶奶家中,小爐匠把心里實話和擔憂端出來給她聽:“你孫女聰明伶俐,想當我徒弟進城趕考,可是學藝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怎么能趕得上?一旦考不上,只怕壞了她的名聲。”
李奶奶不愧為一位老謀深算的官太太,她先對著空氣罵了她的老頭子一通,然后胸有成竹地說道:“我早就打聽好了,他們的考試和看玩把戲的一樣。既然是戲,咱就只練習那個過場,其它咱不要去管他。離招考時間雖然不長,可也不短,十天之內你就教我的孫女一招半式,考試時,不管好壞,能當場拿出一個物件就成。”
李奶奶為此事鐵了心,囑咐小爐匠干完今天手里活就不要再接了,她管吃管住,讓他傳給她的孫女晚英一招半式的手藝。
小爐匠高興地答應了,他決定就把祖傳的手藝教她一兩手。小爐匠本出自一個銀匠之家,過去遐爾聞名。可是自從解放后,生意越來越清淡,從他父親手中便由服務于少數人的生意,改為服務于多數人的大眾消費了。
因為是祖業,盡管沒有親自去學,但見也見得多,門里出身,自會三分。
他放下了小爐匠的舊擔,挑上了閑置多年的銀匠的新擔,住在李奶奶家一直研習怎樣打出一件比較簡單的銀質戒指來。
第五章 研 習
自從小爐匠收了晚英做徒弟,師徒倆廢寢忘食,潛心鉆研。李奶奶把小爐匠當貴人一般,不僅把他攢了多年的八塊銀元拿出來讓他們師徒倆化銀水用,還好吃好喝好招待,盼望著他們早有所成。晚英更是機靈,一收工,便給他端來熱水、拿來肥皂、毛巾侍候他。見他穿得衣服破舊骯臟,還翻箱倒柜地找來家里男人們洗過幾水的舊衣服給他換下。轉眼間,原來灰頭黑臉、萎靡不振的一個賣藝人,一下子有了精氣神兒,像變了一個人,看上去利利落落,瀟瀟灑灑的,高興得晚英像把一塊土圪垃在她手中變成一塊金子一樣充滿成就感。
晚英的父親是一個很傲慢的人,起先他只聽自已的母親老夸小爐匠補鍋補得好,當時他還不以為然,覺得再好也不過是個粗活。可他見過小爐匠鋦的茶壺,才大為驚訝,暗自慨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從此,打心里很是佩服這個其貌不揚卻心靈手巧的年輕人。
這一天,生產隊仍在放假趕會。他閑來無事,見他女兒和小爐匠去他們的處所學習做銀生活,也好奇地跟了進去。
與他們打過招呼后,只見女兒把一個耐高溫的坩鍋放在一只熊熊燃燒著木炭的火爐中,坩鍋里裝有幾枚銀元。小爐匠一邊不緊不慢地拉著風箱,一邊打量著那銀圓在熔爐里慢慢熔化的情景。
過了一會,那銀元化為桔紅色的液體,小爐匠要晚英拿起一根長長的金屬細管插入銀液中用氣吹動,銀液翻滾,火花四濺。晚英奇怪地問道:“為什么非要這樣辦,那濺出的東西難道不怕浪費?”小爐匠給她作了解釋,說吹氣后濺出的是雜質,和打鐵時濺出的火星是一個道理,這叫提純。經提純后打出的銀器銀件才有韌性,不怕折斷。
吹走了銀水中的雜質,小爐匠讓晚英搬來一塊鑄鐵凹槽,用煤油浸潤,然后用鐵鉗夾出坩鍋,將熔化的銀液倒入槽中。槽中火焰呼地騰起,隨后漸熄,可見其中躺著一根條狀的銀苗。取出后,小爐匠先舉錘敲打銀苗給晚英示范,教她如何用力以及敲打的部位、用力輕重,然后交給晚英嘗試。幾經換手,那銀苗巳由短而長。
小爐匠讓晚英這廂繼續錘打,那廂搬來一座臺架,臺面上布滿大小不一、粗細不等的密密麻麻的小圓孔。小爐匠接過晚英手中鍛好的銀苗,將其由粗到細地逐次塞入的圓孔中使勁拉動,最終使銀苗變成了閃閃發光的絲線形狀。
這時,時間已到吃飯時間,小爐匠對晚英說:“現在完成的只是幾項初步的工作,要打一枚簡單的戒指不難,要打出別致的花樣來,怕是不這么簡單。不管怎樣,腳已經邁開了,能不能走到頭,我心中還沒數,咱就慢慢走著瞧吧!”
晚英的父親目睹了他們的一番制作,雖然那銀苗還不成樣子,但從小爐匠的一舉一動和一言一語中,聯想到他鋦過的茶壺,深信他一定能行!
第六章 嘗 試
吃午飯間,李奶奶打聽小爐匠和晚英的學習情況,沒等他們回答,晚英的父親就搶先說道:“很不錯!”
小爐匠覺得心中無數,說:“走著看吧,這才開頭,銀苗剛剛出條拉絲,全是摸著石頭過河。我沒干過這行當,只是瞅著祖上留下的一大堆工具去琢磨它們的用場,后面的工序肯定還很多、很難。”他扭頭突然問晚英道:“咦,你會編織嗎?”
晚英不知他問這個干什么,說:“這要看編什么,……哎,你問這個干什么?……噢,我明白了,屁顛屁顛地跟了你還不夠三天就煩我了,該不會想把我從你身邊支開,攛掇我去報考編織廠,你獨自去報考工藝美術廠吧?”
小爐匠笑了笑,說:“瞧你這心眼多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咱倆一塊學藝,就一塊去趕考,哪有師徒分家的道理。只要你不嫌棄我,我就燒高香啦!”
晚英笑嘻嘻地說:“這是你說的,我這一輩子可就跟定你了,別想耍滑頭甩掉我!”
一聽這話,小爐匠的臉騰地羞成了豬肝,怯生生低下頭去吃碗里的飯作掩飾,可手里的筷子不聽話,不住地抖動,飯夾不住。
李奶奶不由得哈哈大笑:“這丫頭片子,瞧把你慣的!——可話說到這里,也是大好事,你真要有像你師傅一樣這么一位姑爺管著,也是你的福氣!”
晚英的父親也喜滋滋的,說:“是的是的,等你們倆考上工藝美術廠,就成了城里人,也了卻了我的一樁心事。哎,對了,你剛才問晚英會不會編織,該不會和銀生活有關系吧?”
小爐匠點點頭,說:“是的,戒指打得太簡單別人看不上眼。我聽我父親說過,好看的戒指是用銀線編出來的。”他看了一眼晚英,不好意思地指著她的頭,“就像她這頭上扎得花瓣子一樣。可惜沒樣品,如有的話,就好說一些!”
李奶奶連連稱是,連忙去箱子里取出她的嫁妝讓小爐匠找找看,并告訴他說:“這些東西都是當時太原最有名的銀匠王福生打的。”
“你說誰?”小爐匠像被錐子扎了一針。
“王福生呀!怎么,你也聽說過?”
“他是我爺爺!”
“可他不是高平人啊。”
“是的,老家在河北。聽我父親說,日本鬼子攻下太原后,我爺爺在太原開的銀匠鋪是牲盟會的一處聯絡點,被日本鬼子盯上后,牲盟會的新軍把他們救了出來。本來他帶著家里人想回老家,誰知到處都是小日本,躲躲藏藏地走黑路掉在溝里摔死了。我父親只好挑著他留下的擔子,孤身四處流浪賣藝,最后不知怎么輾轉到高平落了腳,成了家。”
李奶奶大為震驚,遺憾地說:“原來是這樣,這可恨的小日本,忒可惡!”
打開包袱,小爐匠的眼里噙著淚花,他沒有見過他的爺爺,更沒有見過讓他父親夸在嘴上的、他的父親的父親是如何如何了得,今日得見,果不其然。這是富家常備的一份嫁閨女時用來壓箱底的嫁妝:銀簪子,銀耳墜,銀手鐲,銀戒指……還有那綴著一排形態各異的羅漢的小孩兒戴的銀帽子,和那用銀鏈吊著叮叮當當的活潑可愛的鈴鐺的銀鎖子和銀鐲子。
他心潮起伏,好像在夢中。他平時想他爺爺,更想一睹被他父親渲染得神乎其神的他爺爺的高超技藝,今日得見,也算是三生有幸。此刻,他心里在想,能把他爺爺這門手藝學過來該有多好啊!
他拿起李奶奶包袱中的一枚銀絲纏繞的仿古戒指仔細打量。
晚英明白了他問編織的用意,滿不在乎地說:“編個辮子打個結的,有什么難的?哪個姑娘家不會!”
小爐匠嚴肅地問她道:“你編的瓣子是三股,要是十股八股呢?”
李奶奶插口說:“這也難不住她。”她蹬蹬蹬地去床頭拿來一塊用棉線編織的一塊被子蓋頭,讓小爐匠看,并說,“我這小祖宗呀,他爺爺發福利的手套舍不得戴,她倒舍得,全拆成了線用來織這花巾。”
這是一塊龍鳳抱囍的織品,或虛或實、似斷還連的圖案,巧妙絕倫,全由鉤針織成。小爐匠又驚又喜,說:“太好了,打戒指的下一道工序,你該當我的師傅啦!”
晚英做了一個昂頭挺胸的姿勢,得意地說:“就是嘛,我可不想一直讓你呼三喝四的,也該翻身當一會師傅了。”剛說完,知道自己把話說大了,銀線不是棉線,不是要她拿去編蓋頭,而是去編織成一枚戒指,讓人戴在手指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爐匠沒有計較她的頑皮,誠懇地說:“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我沒文化,不會寫寫畫畫,正為后面戒指的編織發愁呢,想不到……”
小爐匠還沒說完,話被晚英搶了去,說:“想不到我還有這一手!實話告訴你吧,我上學別的功課都不咋地,唯有畫畫兒全班第一。”
晚英的父親說:“這倒不假,我這女兒確實有一點兒藝術天分!這樣吧,你們先別急著動真格的,我給你們去找點兒廢電線,就當它是銀線練練手,等編出一個好看的樣子來,再來運用也不晚。”
大家都認為他這個主意好。
第七章 成 就
晚英果真是一個“身’有’彩鳳雙飛翼”的姑娘,憑著她特有的藝術創作靈感,用她父親找來的廢舊電線,一束接一束地玩著花樣編織打結,有的縱橫交錯,有的配套鉤連,有的纏繞盤旋……
小爐匠嘖嘖稱贊,夸她心靈手巧,并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以后他們倆就是師兄師妹,不要再把他當師傅看待了。
晚英自從跟著小爐匠學藝以來,并沒有像其他的徒弟拜師學藝那樣束手束腳,除了在專業技術上她唯命是從外,其它方面都是盛氣凌人的大小姐作派,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只在小爐匠面前頤指氣使,在他們家也是說一不二,嬌蠻得很。
這時,聽小爐匠折服于她,便沾沾自喜,嘻皮笑臉地站在小爐匠面前給他行禮,拿腔拿調地說:“師哥好,師哥金安!”然后跪地不起,等小爐匠來扶她。
小爐匠被她淘氣模樣弄得局促不安,覺得不能任由他長跪不起,便紅著臉彎腰用雙手去攙扶她的手臂,可萬萬沒想到,她在起身的一剎那,冷不丁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把他的魂兒都嚇飛了。
有了晚英的協助,在小爐匠看來,這是走向成功的重要一步,現在就可以著手去打造那枚夢寐以求的戒指了。
走進工作室,小爐匠拿出一枚仿古戒指樣品,慎重地交在晚英手里。它是從李奶奶的嫁妝里挑選出來的,看上去涇渭分明、花紋奇特而又美觀典雅。
小爐匠說:“這枚戒指的紋路這么巧妙,我昨夜看了許久,也理不出個頭緒。”然后問晚英,“你能看出來嗎?。”
晚英看了良久,說:“應該是九股線對折繞軸的一種編法。現在你就按戒指伸展的長度再加彎曲的長度,裁出九根銀絲讓我試試。”
小爐匠按十六厘米的尺寸裁好九根銀絲,淬火后,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用座鉗夾牢,熱切地看了一眼晚英,帶著鼓勵的語氣說:“就看你的了!”
晚英左翻右卷,循環往復,銀絲在她靈巧的手中翻飛。忽然,一不小兒,手指被扎破,滲出了血。小爐匠心一急,趕緊用嘴去吮。晚英咯咯笑著,用拳頭咚地一聲捶了一下他的脊背,說:“看把你心疼得樣子!我這雙破手以前不知被鉤針鉤破多少次哩,沒事,沒事!”
小爐匠也沒想到自己會情不自禁地會如此去親近晚英。他深情脈脈地望著她,心里像喝過蜜一樣甜。
不一會兒,晚英就編完了。小爐匠卸下看時,激動不已,連連叫好,說:“就是這個樣兒,就是這個樣兒!”
他立即拿出橡皮錘,把這織物放在鐵砧上,把縫隙敲緊敲實后,拿起來看時,見紋路有條不紊而又緊湊嚴密,便放下心來,立刻拿起剪刀剪掉多余的部分。這樣,一片帶花紋的長方形的戒指銀片就形成了。
晚英接在手里看時,興奮不已,妙語雙關地說:“這玩意粗看不打眼,可一經敲打,竟然是意想不到的好貨色!”
對她的言外之意,小爐匠豈能聽不出來?但他不好點破,便也帶暗示地回應道:“敲打也不是沒有分寸,用勁兒大了會變形走樣,用勁小了呆呆地沒有反應。”
晚英把嘴一撇,做了一個乖樣兒,說:“記住了,我聽師兄的。你說吧,后面該如何做?”
小爐匠答道:“一般是擴形、焊接、打磨、拋光就可以了,但咱的樣品是仿古的,還要再硫化、清洗、打磨和拋光。”
“這么麻煩呀?”
“可不是,好,不容易啊!”
小爐匠把銀片在打銀棒上卷擴成形,將接頭并攏,在接縫中點入焊藥,然后又點亮一盞煤油燈,拿起一根手指粗的銅管,對著火苗吹了吹,見那火苗呼呼作響,成火舌狀,便用鑷子鑷著戒指讓它把那縫隙處焊藥與戒指接口熔為一體。
小爐匠給晚英特意做了一個替代品來嘗試,晚英興致勃勃地照貓畫虎,不想把火吃得過急過猛,接口處被熔斷了,焊接失敗。她氣惱把銅管扔在了地上,說:“這也太嬌氣了!”
小爐匠安慰她道:“銀匠沒粗活,處處都得小心和細心。比如剛才的焊接,火候不到,縫接不牢;火候過頭,不僅接不住,還會把已經定型的紋路破壞。”
晚英拉長語調應和道:“知道了,就像你的脾氣,不溫不火!”
平時不愛笑的小爐匠也被她逗笑了,說:“不是不溫不火,是正溫正火!”
小爐匠手把手把教她,你一言,我一語,倆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
倆人一起將這枚戒指打磨、拋光、作舊、洗滌和再打磨拋光以后,爭相拿在手里觀賞,然后再與樣品對比,兩只戒指幾乎一般無二。
晚英拉著小爐后的手,連蹦帶跳,給她的奶奶和父親報功去了。
第八章 心 事
小爐匠和晚英用幾天的時間,打造出一枚和李奶奶的嫁妝中一樣的一枚戒指,這可把李奶奶高興壞了,覺得這倆孩子果真有出息,這樣去趕考肯定是一考一個準兒,縱然她那倔老頭子不幫忙,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當然,他要知道了他孫女對小爐匠的心思,怕是比誰都高興。
李奶奶想,這不是她自已在瞎猜,李家門人丁不旺,前三輩已經三世單傳,到了他兒子這一輩,更是一丁難求,僅生了晚英一個獨女。這一點,在李奶奶心里,倒不看得太重,無可無不可的事,只是奇怪她那心高氣傲的怪老頭,讀書讀呆了,把這傳宗接代的事看得忒大。別看他現在什么局長不局長的,別看他是讀過書的文化人,連她自己這個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個的人都不如。
是呀,李奶奶別看是個婦道人家,但絕不是有人說的“頭發長、見識短”的那種女人。她出自經商之家,從小就見多識廣,無拘無束,不像那些書香門弟一樣,三從四德地窮講究。當她親眼目睹了小爐匠給她家鋦得那把茶壺以后,她就覺得這孩子不簡單,乍一看黑眉糊眼地,嘴上說他沒有學過銀匠活,可他的祖父是出了名的,他的父親是學過和做過的,家里有現成的銀匠用過的各式各樣的家具。而小爐匠是個有心人,聰明好學,天生就是打銀生活的材料,他不會不問。在有問有答的話語中,他心里肯定已經有了一個譜,只是沒有親自下過手。要不,兩眼一抹黑,不要說幾天,只怕幾年也擺弄不出一枚象樣兒的戒指來。
李奶奶是過來人,早就從晚英的眼神中看出了她對小爐匠的喜愛。可是,眼下有道坎不知能不能邁過去,因為要成就這倆個孩子的好事,就得讓小爐匠來李家當上門女婿,這事小爐匠愿意嗎?人家的家長愿意嗎?這幾天,她在與小爐的談話間,已經對他的家庭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小爐匠在外行藝,家里一個半癱瘓的父親由一個養女照顧。這種情況,人家怎舍得把孩子招給別人家當兒子?對這些問題,李奶奶一直想瞅個合適的時間來試探一下。
吃過飯后,小爐匠把晚英帶到工作房,交代她什么工具在什么地方,什么材料在什么地方,說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今天想回家瞅一瞅,順便再向他父親問問在首飾上鏨花的事。晚英很不愿意他離開,可又沒有理由不放他走,只是像一個小孩子一樣頑皮地爬在他的肩上,依依不舍地樣子,反復叮囑他,要早點來,要早點回來,別耽誤了他們的考試。小爐匠心里也不愿分離,但又不能不離開,可作為人子,父親有病,行動不便,說什么也得回家看看。他交代晚英說:“我走了以后,你再把打戒指的程序走一走,熟悉熟悉。如果還有時間,可以把她奶奶的嫁妝的銀生活多看看,把它們上面的花樣圖案描在紙上,準備將來能派上用場。
與李奶奶告別時,李奶奶早已為他準備下一份禮品,交代他早去早回,別誤了進城趕考的日期。
小爐匠走了,向來無憂無慮,活潑好動的她,忽然變得成了一個乖孩子,不再像先時那樣滿屋子都是她的尖叫聲和歡笑聲,似乎成熟了許多,老老實實地去完成小爐匠走前給她安排的工作。黑夜躺在炕上,不知怎的,小爐匠的言談舉止像煙一樣朦朦眬眬又纏纏綿綿地散布在他的腦海里,許久揮之不去。
第九章 難 題
小爐匠回到家里,把他在李奶奶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給自已的父親聽,并把他和晚英打造的那枚戒指拿給他看。
他的父親一邊聽著兒子的事情,一邊端詳著那枚戒指,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好馬配好鞍!當初你說要打戒指,我琢磨,能打出一個平板就不錯了,誰知能弄得這樣好!我沒這個能耐,就是編個簡單花樣,也是你爺爺教了一遍又一遍。有這位姑娘的手藝相助,哪有考不上的道理?鏨花的工具當時沒給你,主要是考慮到你用不上。現才有這樣一位姑娘在你身邊,那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你問我鏨花的事,不用我教,你的腦子靈,一看那鑿花的工具和材料就明白,我教也是白教。我早已看出你和你爺爺一樣心眼透,只是沒趕上好時候,把干銀匠的料用在了補鍋修鎖上。現在好了,有貴人相助,時來運轉,咱家的祖墳要冒青煙了!”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邊激動不已地向小爐匠爺爺的牌位虔城地作揖禱告。
小爐匠覺得他好笑,打趣地說:“我爺爺是什么臉面我都沒見過,你要謝呀,等見了人家晚英姑娘再給她作揖不遲!”
他父親為他的失態也哈哈笑起來,連說:“你說得對,說得對,咱們是該好好謝謝人家!”
小爐匠問她妹妹最近怎么樣,他父親指著臺桌上大包小包的糕點,說:“去外地唱戲了,她怕我一個人在家不想做飯,把她唱戲的補貼全給我買成了好吃的。也不知她去哪問過醫生,還買了一罐子酒和許多中藥要我泡著喝,說能治我的腿病。”
小爐匠欣慰地說:“我就知道我妹妹是個好妹妹,是你想不開硬往一塊扯。”
他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還不是因為怕你沒出息以后沒有個家?早知你的命這么好,我也就不生那場閑氣了!”
小爐匠問:“那你是同意妹妹的婚事了吧?”
他父親說:“不同意能怎么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的脾氣,犟得很!只是我擔心,他找的那一家,弟兄四五個,家里窮巴巴的,以后的日子不好過。好了,不說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托人幫你物色個好女孩?”
小爐匠心里已有晚英,可不知怎么向父親開口,明擺著一條坎他不知該不該跳過去,心里一直處于極度的矛盾狀態。晚英那一吻,已經把心事袒露出來,他不敢大膽地去接受,就是因為他是一個獨子,去晚英家當過門女婿,一路順風,滿身富貴,這個誘惑任他是誰也是趨之若鶩。可自已走了,誰給父親養老送終?可是,要當孝子,拂逆了晚英的心意,無情無義不說,自已也會傷心一輩子。正如他父親剛才說的,好馬配好鞍,撇開感情上的難舍難分,即便是事業成就,沒有晚英,自已只能當一個碌碌無為的匠人而已,要想成為像他爺爺那樣譽滿省城,怕是只能作夢。現在父親提起他的婚事,便慌忙說:“不不不,我的事你就別費心了,等我考到城里,不用你張羅,也會有人找上門來。”
他的父親覺得也是,就暫且把這事按下不提。
小爐匠離開自已的家門,他沒有去想鏨花或進城趕考的事,父親最后哪幾句話,讓她陷入深深的苦惱之中,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晚英,如果接受了她,那就意味著背叛了辛辛苦苦把他養大的父親,別人也會指責他貪圖榮華富貴而不盡孝道。反過來,如果舍棄晚英,撇開倆人在事業上相得益彰的錦繡前程,單就感情而言,是她在自已黯淡的人生道路上點起了一盞明燈,讓自已索然無味的生活有了追求和憧憬,幸福和歡樂,舍她而去,著實不忍。
小爐匠回到晚英身邊,晚英激動得跑過去挽住他手臂,嗔怪道:“怎么到現在才來,都快把人急死了!”
小爐匠以為發生了什么事,急忙問道:“什么事讓你這樣著急?”
晚英哧哧笑著,把頭枕在小爐匠的肘窩,撒嬌地說:“你說什么事?想你的事!”
晚英的神態,像熱風,把小爐匠原來沉悶的心緒一掃而光,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心中充滿了幸福和感激。
第十章 龍 鳳
小爐匠帶來了一套粗細長短不一、刃刀、刃尖各異的鏨花工具,還帶來了一些制作膠版的材料和上翠點藍的專用顏料。他跟晚英說:“咱們學做銀生活,開始不懂,覺得難,可是一旦弄懂了,又覺得和做平常的事沒有多大差別。許多人走到這一步就滿足,這樣是成不了大氣候的,要想跟我爺爺那樣成為不一般的人,還得把平常的事干出不平常的結果來,好上加好,細了再細,這樣才算得上一個好匠人。”
晚英認真地聽著,覺得他好像是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的一位老師。在她心目中一直以為他只是手上有技術而沒有文化底蘊的粗人,沒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深邃縝密,一下子讓她悟出一個道理來,這“文化”二字,不僅僅是讀書人的專用名詞。如小爐匠這樣,能在學藝的勞作體驗中,總結出這樣的感悟,更應該是文化中的文化。晚英面對自己心上的人,恍惚間一下子又高了許多,在對他的愛慕中又增添了幾分敬意。
晚英明白他心里想要說的話,以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問道:“你是不是還想在考前多鞏固,再提高?”
小爐匠說:“是的,咱們一方面鞏固和發展咱們的學習成果,另一方面咱還要自己給自己加碼,揣摩和推出屬于咱自己的獨一無二的作品。這件事首先得辛苦師妹,心中要有一本圖卷,能滿足不同顧客的不同需要。”
晚英接住他的話碴機敏地說道;“比如說一對情侶來到咱們面前,互相之間都想送給對方一件心儀的禮物。你問他們要什么樣的,他們又說不清楚。我就拿我的圖冊樣本讓他們選,這不就容易多了?不致于他想他的,我做我的,雙方對不上隼。”
小爐高興地拉住晚英的雙手,夸獎她道:“師妹果真是機敏過人,一點就透!離考試還有三兩天,咱就在這個時間里,給你的父母打一雙夫妻鏨花戒,也盡盡當晚輩的心。”
晚英擰了一下他的胳膊,學著別人打情罵俏的樣子佯裝生氣地說:“還’你的父母,’’你的父母’,應該叫咱的父母!”
小爐匠當然想這么親切地叫,可是,現在他處于腳扎兩只船的尷尬境地,有一道籬笆,把他的心分成了兩瓣,他不知該上哪條船。哪條船他都想上,又哪條船都不敢上,一旦做出選擇,只怕有人歡樂有人愁。
她見晚英這么說,怕掃她的興,惹她生氣,便有口無心地應道:“好,我改口,咱的父母!”
晚英呵呵笑得很開心,把頭倚偎在他的肩上,嬌聲嬌氣地說道:“這是咱們第一次按自己的心思打戒指,我想還是先給咱自已打一對心儀的。做得好不好都無所謂,留下做個紀念也就是了。”
小爐匠心想也對,就各自忙活起來。他生火化銀,鑄件拉絲。晚英運籌帷幄,提筆畫樣。她一手拿著筆,一手托著腮,心里在琢磨:什么樣的造型才能充分表達她與自已喜愛的人的心跡呢?
她在腦子里搜索著她所知道的象征愛情的圖象:戲水鴛鴦,并蒂紅蓮,喜鵲登梅,鸞鳳和鳴……,最后,她跳動的思維定格在傳統文化中的“龍鳳呈祥“上來,覺得采用這種意境,既可以表明彼此情投意合,也能體現他們對事業和理想的崇高希望。
她把這個想法告訴小爐匠,小爐匠大為贊賞,問她道:“你覺得怎樣做才合適?”
晚英說:“龍鳳環繞式圖案,用來展示彼此相親相愛,不離不棄。——這是包含的內容。在形式上,龍身、鳳背和鳳翅可用銀絲編織成形,其它部位則用鏨鑿花紋表現。”
小爐匠說:“你這個想法很理想,只是做起來很麻煩,也很困難,需要很高水平。戒指是個小物件了,它的配飾當然就得更小,不僅拉絲很難拉得如一根頭發絲那樣細,而且用手編織難度也非常大。我看咱們這次以鏨花為主,兩枚戒指一枚鏨龍,一枚鏨鳳,這樣打出來,雖然不像你說的那種龍鳳一體而相互環繞,但也有你說的意思在其中。尤其對一對戀人來說,更符合身份。一人一枚,男龍女鳳;分則相思,合則成對。技術水平也稱得上說簡單不簡單,說復雜不復雜。”
晚英主管圖樣設計,忽略了他們做工藝的水準,心里總想把自己和小爐匠作為被象征物緊緊地連在一起。現在聽小爐匠從多方面考慮,覺得入情入理。她滿意地說;“就依你的。不過,咱把話說清楚,等咱一考進城里,你必須到我家提親,我可不想做’分則相思’的怨女!”
小爐匠生火化銀,鑄苗鍛打;晚英精心設計,筆走龍鳳。等兩個人各自忙過,小爐匠把裁好兩張長方形的銀片交給晚英,讓她往上復制龍鳳圖形。
晚英有底稿,很快就完成了她的繪制,看看無誤,便交給了小爐匠去敲鏨。鏨花鏨得好不好,工具很重要,好的工具用起來事半功倍。小爐匠手里拿的,是他祖父在長期的實踐中研制出的精工利器,因而,用了一兩個時辰,就完工了。
經過焊接,打磨,清洗,拋光,再經過作古,打磨,清洗,拋光,兩枚打造精良、象征愛情的龍鳳雙戒擺在了李奶奶一家面前。
李奶奶一家為了慶祝晚英和小爐匠第二次取得的成就,開了一個家宴,晚英的父親征求李奶奶的意見后,把鏨龍戒獎給了小爐匠,把鏨鳳戒獎給了晚英,夸他們倆是“匠中的大才,人中的龍鳳”。
第十一章 考 試
前兩天,高平縣手工業管理局在街上貼出了招帖,說招考鄉下七行八作的匠人成立手工業合作社。李奶奶早就聽他老頭子念叼過,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思,讓自已的孫女臨時抱佛腳,跟著小爐匠學手藝。原來擔心時間太短,怕她學不到真本事。沒想到在跟著小爐匠學做銀生活時,她那織花巾弄著玩的手工派上了大用場,不僅她成了小爐匠的好搭檔,而小爐匠也成了她的心上人。當他們把打出來的第一枚戒指送到她手上時,高興得好幾個晚上睡不著,把他們倆人的事越想越多,越想越高興。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三教閣燒香拜佛。她心里有數,像他倆這樣會這門銀生活手藝的,就是打著燈籠滿世界去找,也找不上幾個,到時,倆個孩子去縣城趕考,肯定是十拿九穩。想是這么想,可是現在有了招貼,她反而著急了,反而擔心他們會有閃失,便想讓晚英的父親提前去城里給當局長的老頭子打聲招呼,讓他知道他的孫女晚英要去考工藝美術廠的事。不曾想他的兒子和他爹一個犟勁兒,死活不聽,說:“離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不想聽他燒人的話,讓他去當他的清官好了,我不信晚英他們倆考不上。”李奶奶雖然沒輒,但后來想想也是,憑晚英他們倆的本事,不去求他,給它個驚喜。
第二天,供銷社的膠皮大套車要去縣城拉貨,空著。晚英的父親便讓人家把小爐匠和晚英以及他們的工具箱捎著,自己也在生產隊弄來一輛馬車駕著,拉著小爐匠的父親和自已的母親,尾隨在那大套車后,興高采烈地去看晩英他們考試。
趕考的人都集中在一個大廣場上,舞臺上主席臺坐著一排人,那是第一批自愿報名而不需考試就可以直接進廠的有經驗的老師傅,老工人。當時李奶奶的丈夫就要晚英的父親報建筑工程隊來當工人,他不愿意。不僅他,許多人都不愿意。自已有手藝,自己掙錢自己花,用不著別人管著。而沒有手藝的人,像晚英的父親,都想著一進去得當三年學徒工,都懶得去理睬。后來,人們漸漸看出了當工人的好處,便改弦更張,又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彎,進城當工人成了爭著搶著想要的香餑餑,覺得拿工資的活比自已單干有前途、有保障。
廣場上來報名考試的人成群結隊,有扛著鐵錘的,有背著鋸條的,有端著繭鍋的,有抬著縫紉機的,有提著瓦刀的,有挾著豬皮的……招考沒有劃定科目,只要除了種地,在手工上你有一技之長,一行之能,盡可自帶工具到舞臺前展示。也沒有規定考多長時間,只需舞臺上的人一句話,說“可以了,你到招待所去吃飯吧”,這樣,當工人的希望十成就有了八成。剩下的那兩成如果政審合格,就搖身一變,進廠當工人了。
臨近上場時,李奶奶把晚英和小爐匠叫到她的身邊來,問小爐匠道:“戒指和手鐲哪個好打?”
小爐匠答道:“那要看是什么樣的?”
李奶奶從包袱里拿出一枚戒指和一只手鐲,說:“這枚戒指是你們見過并仿造過的,可是,這只手鐲你們倆沒見過,這是那頭犟驢送給我的定婚禮物。”
晚英好奇地一把奪在她的手里,看了半天,覺得很平淡,就還給了她的奶奶,輕蔑地說:“粗制濫造,還禮物呢!不就是在手鐲上鑲了一枚我爺爺的印章嗎,有什么稀奇的?”
李奶奶微笑著說:“是的,稀松平常,還有同樣的一枚在你爺爺手上,可它是我們倆的定婚時的信物。今天,他們考咱們,咱們也可以考考他們——給他們包括你爺爺在內的人出道題。你們上考場時,就仿照這一款手鐲的模樣造一個出來,看他們能不能認得印章上的“李根生印”這四個字,看那根犟骨頭能不能辨出真和假!”
晚英一聽,心里樂得成了一朵花。心想他爺爺一向寵著她,把她當寶貝,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可我這個寶貝孫女還比不上他盒子里的那一把寶貝茶壺。小時候給他碰破了,對我吹胡子瞪眼地把我嚇了一個半死,我還沒報這一“壺”之恨呢!今天真該謝謝奶奶給她支了這么一個妙招,到時間他認不出是一支假的,奶奶不高興,我可高興,羞不死他!她想象著她爺爺像犯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低著頭聽她數落的歉疚摸樣,不由得笑出聲來。
“李根生”這個名字,還沒有去驚動那些考官,反倒先把小爐匠的父親驚動了,他一把奪過李奶奶手里那只手鐲仔細地打量著上面那枚印章,字是反的,筆劃認不出來,只好先把它給了小爐匠讓他去用膠泥拓模子。
“李根生印”這幾個字留在他的印象里實在太深遠了,他的心中頓時泛起了層層漣漪。
那是他小時候跟著父親在太原省城銀匠鋪當學徒時的事。他父親是牲盟會的情報員,日本鬼子攻進太原后,銀匠鋪成了他們組織的一個秘密聯絡點。后來,閻錫山內部有人投降了日本,聯絡點和他父親,被日本特務盯梢,出不了門。有一天,一群“特務”拿著槍氣勢洶洶地抄了銀匠鋪,押著他們一家出了城。心想這次小命完了,誰知他們說是犧盟會新軍假扮的,是被組織派來救他們父子出城的。其中一個人說:’在太原認識你的人太多,早晚會搭上一條命。現在可以考慮先回自已老家暫避一時,或去我的高平老家,找王靜波,那里有牲盟會組織。’說完,還把一張蓋著“李根生印”印章的紙條遞給我父親,交代說“就說是我介紹的”。當時,他父親想先回老家看看,可路上慌慌張張地走路,一不小心,掉在溝里出了事。父親沒了,他也不知往哪去,到處都是兵慌馬亂的,只能到處漂泊,跟著逃難的人,走到哪算哪。后來碰到一伙高平小爐匠回老家,馬上想起那位救他們父子逃出虎口的高平人告訴他的話,便一路跟了過來。到了高平一打聽,才知犧盟會解散了,要找的人旱已下落不明。
現在,沒想到機緣巧合,他的恩人就在他的身邊,心里不覺得悲喜交集。正準備把實情吐出來,可又怕認錯人弄笑話,心想,等見過這位恩人,確定無疑之后再說吧。
在小爐匠沉想之時,銀鐲的模子已拓好,晚英手繪的圖樣也打了出來,只等聽宣上場作業。
點到小爐匠和晚英的名字時,大家便七手八腳地幫著擺好風箱,支起坩鍋,叮叮當當地把工具抬在舞臺下考試的場地。
等一切齊整了,臺上有人問道:“你們兩位報的是工藝美術廠,準備做什么工藝品呀?”
晩英帶著傲氣洪亮答道:“打制一件銀手鐲!”
臺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在冬天聽見了打雷聲,他們只見過銀鐲子,可從來沒見過銀匠,更不要說親眼目睹銀匠是怎樣把鐲子打出來的。其它廠的考試暫停了,不論考官考生都圍攏過來想看個稀罕和究竟。
化銀,鑄件,鍛打,下樣,鏨花,擴形,刻字,焊接,打磨,清滌,還沒等小爐匠和晚英把作業交到考官手里,下面已是掌聲如潮。
有的考官性急,還沒等鐲子打磨完,就急不可待地從晚英手里掏出,拿在了自己手里,這個考官還沒看夠,另一個考官又從他手里奪了過去,誰都想多看幾眼。起初,他們并沒在意那印章的名字,后來看多了,蘸著晚英給他們遞來的印苔在往紙上一摁,見是“”李根生印”四個字,個個目瞪口呆,——這不就是局長大人在他們被工廠錄用證明上蓋得私章嗎?怎么今天在這兩個看似年紀輕輕的銀匠手里又冒出一枚?這事非同小可,所有的比賽下令緩遲進行,對這兩位不尋常的銀匠冷也不是、熱也不是,像警察一樣,又像保鏢一樣地把他倆往招待所招呼。
第十二章 偶 遇
李奶奶他們吃完飯,在招待所歇著,一個人忽然站在門口四處打探,此人滿頭白發,氣度不凡。
“爺爺,爺爺!”晚英眼尖,跑過去一頭扎在了他的懷里。
這位老人喜不自勝,笑哈哈地摟住她:“我的乖孫女,想爺爺了吧,快說說,你們進城有什么事?是送人來趕考的嗎?要不怎么會在這里?”
晚英答道: “是呀,用不著你管我們的伙食了吧。”
晚英的爺爺奇怪地問道:“你奶奶平時不喜歡出門,是誰有這么大面子,把一家人都搬來了,興師動眾的?”
晚英擠著眼晴,神秘地說;“讓我奶奶告訴你。一會兒你知道了,非把你高興壞不可!走,去見我奶奶他們!”
晚英的爺爺見了自己的老伴,責怪道:“進城也不打個招呼,早點說,開車接你們不就得了!”
李奶奶見了自己忙得很少回家的丈夫,看他滿臉倦容,消瘦的樣子,心里有些酸楚,嗔怪地道:“你都忙得不成人樣兒了,哪還管得了家里的事!我坐不了你那寶貝汽車,用一回跟挖你的眼珠子一樣,還有一股汽油味,嗆著頭暈,我看兒子給我備的馬車就好。你吃藥了嗎?沒吃先把藥吃了,不然等會兒只顧高興犯了病。——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來給你報喜的,而且還是雙喜臨門!”
晚英的爺爺為之精神一振,急切地問道:“是嗎,什么好事?藥早吃了,快說與我聽聽!”
“不急。”李奶奶從包袱里拿出一枚戒指遞給他,問道:“你還認識它嗎?”
晚英的爺爺接過一瞧,甜蜜地笑著說:“你這不是說笑話,”他隨手捋下自已左手中指上的另一枚,都遞給李奶奶,“這是咱們的一對訂婚戒,龍鳳呈祥,我怎能不認識?”
“虧你還認識!”李奶奶一陣心熱,感到十分欣慰,隨之,她換作自豪的口吻,繼續說,“你相信不相信還會有同樣的一對?”
“你說的是這一對吧,我正為此事來的呢!”晚英的爺爺又把同樣的拿來的一對仿造的戒指放在了他老伴兒的手里,詫異地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奶奶笑著說:“好事,好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我先問你,模樣像不像,做得好不好?”
晚英的爺爺毫不猶豫地答道:“很像,很好,但這一雙我一眼就看出不是咱倆的。”他一邊說,一邊指點給李奶奶,“你看,這對戒指雖然曾做了舊,可明顯是新的,手鐲上一點劃痕都沒有。再看看咱們這兩枚,有不太明顯的一道道劃痕,像經過歲月滄桑的兩張老臉。”
這一點還真讓李奶奶忽略了,心想,這老頭子眼夠毒的,不過她并不泄氣,問道:“憑打這對戒指的手藝,這人你看能不能考上?”
晚英的爺爺洋洋得意地說:“哪還用說,怎能考不上?這可是一門老手藝,此人少說也有四、五十歲吧,招收這樣的人,我們求之不得呢,快把他叫來,讓我見見!”
晚英的臉笑成了一朵桃花,油腔滑調地站在了她爺爺面前:“來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爺爺把她推在一邊,嚴肅地說:“別鬧,說正經事呢!”
李奶奶發出爽朗的笑聲,說:“能考上我就放心上,晚英說得沒錯,就是她!”
晚英的爺爺說什么也不敢相信,一個黃毛丫頭能有這么大能耐,把頭搖得像貨郎鼓。
李奶奶把小爐匠拉到他面前,說:“你家孫女遇到貴人了!你不是問過我,那茶壺是誰鋦的?我給你把人帶來了。”
晚英的爺爺大為詫異,想不到這個小青年竟有如此大的能耐,連忙問道:“你這是跟誰學的藝道?”
小爐匠回答說:“沒有跟誰,自已學的。”
李奶奶一旁插嘴,介紹道:“他的爺爺就是太原首飾銀匠王福生。”
晚英的爺爺更加震驚,瞇著眼睛,上下左右打量眼前的人。一會蹙眉,一會又開眼,自言自語地說:“說不像吧,可又覺得像,倒是與當時王福生的兒子像拓了一個模子一般。”
他的話音剛一落地,只聽身旁有人撲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手里拿著一個“李根生”的紙片印章,泣不成聲。
第十三章 往 事
所有人都驚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晚英的爺爺,把小爐匠的父親扶起來,看著那塊巴掌大的蓋有自己印章的紙片,不由得想起抗戰時期的艱苦歲月。
那時候國士淪喪,山河破碎,他毅然脫掉學生裝,跑到太原參加了犧盟會主辦的“民訓干部教練團”學習,之后拿起了槍,東奔西跑地四處宣傳民眾和組織民眾,開展抗日救亡活動。
有一天,他路過王福生的銀匠鋪,想起曾在里面打過一對手鐲,覺得這人還老實厚道,便進去和談起家國大事,動員他加入犧盟會。王福生很堅決,說:“不干這銀匠活了,掙多少錢也不夠孝敬小日本。”他二話沒說,就答應了。上級組織考慮到日本鬼子很快會打進太原,決定把王福生的銀匠鋪作為犧盟會的一個秘密聯絡點,并撥給他經費,讓王福生一邊干活,一邊傳遞情報。
那時,犧盟會在太原各地舉辦新兵訓練班,小鬼子多次的搜捕和掃蕩都撲了空,正是由于犧盟會得到了通過首飾銀匠王福生的手輾轉送去的一封封讓組織及時轉移的情報。
后來,閻錫山內部有人投靠了日本,銀匠鋪被日本特務懷疑盯梢,組織上考慮到王福生的安全,借用“土匪打劫”的辦法把王福生父子救了出來,讓他回鄉暫避一時。當時還告訴他:“假如兵慌馬亂地路上不好走,就到高平找我的同學,那里也有犧盟會組織。”
1939年12月,閻錫山發動了山西十二月事變,犧盟會被宣布解散,也不知王福生到底去了哪里。
1945年高平高平解放后,他在高平參加了工作,還四處打聽過王福生的下落,結果音訊全無。
沒想到現在不經意間偶遇王福生的后人,真叫人感慨萬端。
晚英的爺爺問起他的父親,當得知早已去世,不免難過落淚。又問他河北老家是否還有人,他說:“在來高平的路上,遇到過逃難人,說日本兵攻正定城放大炮,把我們村都轟成了平地,全村老小一個人都沒有了。”他剛止住的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流。
大家氣憤填膺,罵小日本殘無人道。
晚英的爺爺讓招待所炒了幾個菜,又喊人去他辦公室拿來一瓶酒,說要招待小爐匠父子倆和自己的家人,很想聽聽他的寶貝孫女是怎么跟著小爐匠學藝的。
李奶奶和晚英的父親把他們倆人一起如何學習鉆研,如何學藝練功的故事頭頭是道地說給他聽,高興得他頻頻舉杯,直到晚英把他手里的酒杯奪去,說他不能多喝,有高血壓,這才打住。
小爐匠的父親和晚英的爺爺都是過來人,酒席間,見晚英和小爐匠坐在一起,說說笑笑、親親熱熱的眉目傳情,把倆人的心思都看出個七七八八。
晚英的爺爺把李奶奶叫在一邊問她這檔事,李奶奶唉聲嘆氣,憂慮重重地說:“這倆孩子很是投緣,可眼下兩家都有難處。咱這邊你清楚,就一個寶貝疙瘩,嫁了出去,就斷了香火。要是讓人家男孩到咱這邊來,可那邊他爹也只是他一個兒子,雖還有一個女兒,那也是遲早要嫁人的。”
晚英的爺爺聽后,也感到頭疼作難,著急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無法可想,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正當老倆口萬分苦惱的時候,晚英的父親扶著小爐匠的父親走了過來。小爐匠的父親又要下跪,硬昰被晚英的父親攙著不放手,他話未開口,眼淚先流了出來,懇切地說:“我能活到現在,全仗伯父仗義搭救,我也不知怎么報答才好。我叫新年,我的兒叫逃生。逃生這個名字就是因我死里逃生起的。我爺兒倆一直給人干補鍋修鎖的活,邋里邋遢地,沒有人瞧得起,虧得晚英姑娘把他當人看,他才有今日。我父子倆就是當牛做馬也報答不完你們的恩情。自從我兒子和晚英姑娘一塊學藝,從孩子的話語中,我已得知他們倆很有緣分,現在想和你求一門親事,看能不能讓我兒給你家當個上門女婿,不然當個兒子也行,我這邊就讓閨女來養老送終。”
晚英的爺爺很受感動,也很感意外,連說:“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他誠懇地說道:“大侄兒把話說叉了,我和你爹是戰友,救他逃出虎口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你今后別再提報答之類的話了。至于干什么工作,更不應該分出個高低貴賤來。你硬要分,那我就實話告訴你,你們父子倆干得這一行幾乎就是缺門,金貴得很呢!現在晚英和你家孩子——叫什么來著?……對,逃生。這個名字不好聽,得改一改,以后就叫新生……也不好。你叫新年,他叫新生,不成不成,這不成了弟兄倆?犯忌!那咱就叫他高生,一來,他是在高平生的;二來,也有步步高升之意,你看可好?”他見新年頻頻點頭,繼續說道,“像你們父子倆的藝道,著實難得。晚英和高生現在已被工藝美術廠錄用,我已蓋過章,入廠證明已經送到了廠里,改日廠里就給他倆發來上班的通知了。至于你,腿不太方便,我可以安排你去哪里當個技術指導。你進廠試一試,如果身體沒事,就破格錄用,隨后再補入廠證明,你看如何?”
髙生的父親新年千恩萬謝,心想:“這都是父親積下的德,讓我和兒子遇上了大貴人,自家的祖墳不是冒煙,簡直是冒火了。”
第十四章 妙 方
高生的父親執意要把兒子過繼給李奶奶家,晚英的爺爺覺得這不合適,便把這件事暫時放在了一邊。
晚英的父親自從聽了自己的父親和新年的父親的故事,覺得他家與新年家頗有淵源,便與新年商量倆人結為世好。新年哪有不愿之理?一拍即合,當下備下香案,對天盟誓,從此倆人便當成骨肉一般。
晚英讓高生把來時的工具箱送在了工藝美術廠,她去和爺爺告別。爺爺仍不住嘴地夸她和高生有志氣,有出息,說等他們倆一上班就給他們買一輛自行車,把晚英高興得摟著他直叫“好爺爺”、“親爺爺”、“乖爺爺”。
在招待所住了一天,這兩家人便坐原來的馬車趕回了村,各自回家去收拾進城當工人的行裝。
新年的女兒有花這幾天在村里彩排《小二黑結婚》的新戲,父親和弟弟進城一天多了還沒回來,心里擔心,一有空隙,便跑到村口去等。這時,忽見有一輛馬車走來,便快步迎了上去,一見是他的父親和哥哥,便著急地打聽道:“考上了沒有,考上了沒有?”
見她這個樣子,父子倆偏笑而不答。有花一把把她哥哥拽下車來,用兩個拳頭在他胸脯亂捶:“看你還敢耍我,看你還敢耍我!”
一向在他妹妹面前大模大樣的他,也和她妹妹開起玩笑,見她把淚都急了出來,一把把她妹妹抱到車上,笑著說:“沒考上,人家嫌我笨呢!”
父親哈哈笑著,對女兒說:“不光你哥考上了,連我都要進城當工人!”
有花萬萬沒想到自已家有這么大的好事,從車上跳下來,追著又去打她哥哥。
傍晚,有花從劇團回家后,仍問他們進城趕考的事,唯恐他們漏掉一個細節。當她得知哥哥和晚英的婚事被撂淺,既惋惜又哀傷。她問父親說:“我哥和晚英情投意合,說什么也不能分開!晚英他爺爺之所以不答應你讓我哥去給他家當上門女婿的主意,主要覺得你日后沒個養老送終的人。這個,讓我進城去給他說。”
有花的父親問:“你怎么跟他說?”
有花答道:“我跟他說,’我們家除了我哥,還有我這個閨女頂門立戶,可你們家不一樣,就只有晚英,現在她已經心有所屬,說什么我們也不能拆散這一對鴛鴦!”
她父親問:“要是他還有擔心不吐口怎么辦呢?”
有花露出堅定的神色,答道:“我就送他一個雙保險。一個是說服我的對象,他家弟兄多,讓他來咱家當上門女婿。另一個是’一門兩不絕’,讓我哥既當你的兒子,也當他家的兒子。”
她父親沒想到從一個養女的口中會說出這一番話,激動得眼中噙滿了淚花,緊緊地把女兒拉在自己的懷里,“你爹不知哪輩子修來的福份,有你這么一個又既貼心又靈性的好閨女,以前真不該那樣為難你!”
有花哭了,說:“我媽走得早,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養大,寧可讓哥哥不念書去給你拉風箱,也堅持讓我讀完了初中,這個大恩我一刻也不敢忘。可是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我哥哥疼我,我也疼我哥哥,可我們是兄妹關系,已像木板上釘釘一樣成了事實,再來換做夫妻,我渾身感覺不自在!可是,都怪女兒我脾氣不好,沒有慢慢把話說清楚,把爹給氣病了。”
有花越說越傷心,哭得像個淚人。她父親也潸然淚下,想到早年喪父和中年亡妻的悲哀,想到孤身一人帶著兩個沒娘的孩子四處賣藝糊口的艱辛,也是痛心疾首。
有花擦干眼淚,勸她父親說:“爹,你也別擔心,別人不懂我哥我懂,我哥老實厚道,他就是改名換姓招給人家,也不會忘了爹你。”
新年也擦干了眼淚,說:“這倒不假。不過,他招給人家后,咱盡量還是要讓人家放心,交代你哥不要操咱家這份心。”
有花雖和晚英年紀相當,同樣的如花似玉,同樣地為人潑辣豪爽,但有花經受過艱難的家庭生活環境的磨煉,雖然沒有撒嬌的童年,卻有走南闖北的閱歷,再加上她有文化,心智高,是最能體察到別人的心事的,也非常樂意成就別人的好事,現在她自己家面臨難題,她無論如何,也要去把它化解掉。
第二天,有花只身進城了。
第十五章 完 婚
有花風塵仆仆地來到高平縣手工業管理局,敲開局長的門。
局長正在修訂一份上報材料,見有客人來訪,想是某廠職工來反映情況的,便請她座下,讓通訊員給客人端來一杯水,拿筆記本來作談話記錄。
有花說:“謝謝爺爺,我不是來辦公事的,是來和你談家事的。”
局長見客人親近地稱呼他,又聽說是來和他談家事的,感到意外,便屏退左右,讓她細說。
有花自我介紹道:“我是勾要村新年家的閨女,我哥哥就是逃生——不,叫高生,這是爺爺你重新起的名字。”
局長把老花鏡摘掉,揉了揉眼,高興地站起來說:“聽說過,聽說過!姑娘,你特地跑來,想跟我說什么家事?”
有花說:“我想我給我爸養老送終,成就我哥和晚英姐的一樁婚事!”
局長異常激動,脫口而道:“這太好了,太好了!”話剛說完,他又覺得似乎有些唐突,便又問道:“你爸同意嗎?我聽說你已找好對象,人家是什么想法?”
有花答道:“我爸同意。至于我那對象,弟兄好幾個,我雖然還沒和他通氣,但他的心思我能猜出來,巴之不得想招到我家來,有現成的一份家產來享淸福呢。”
局長當然同意這個辦法,但畢竟又牽扯到另一個家庭,他還是有些顧慮,說:“咱們還是慎重起見為好。這個星期日,我回一趟家,幾家人到一起,共同商議一下這個事。”
送走客人,局長很佩服這位姑娘,模樣和談吐與一般姑娘不同,落落大方不說,還有膽有識,想得周全,這一點只怕連自已的孫女也比不上。她說的這事假如辦成了,真是應該好好感謝她。
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他不敢拖延,星期日便回家把自己家、新年家和有花對象家召集在一起商議此事,大家對有花的主意沒有一個不贊成。其中最數有花的對象家的老人高興,原本看著兒子到了婚配的時候,可是男孩一大堆,去哪里弄錢給他們結婚?在愁腸百結的困頓中,忽然天上掉餡餅,揀了一個大便宜。
晚英的父親與高生的父親是結義兄弟,對有花的那個“一門兩不絕”的主張更是大加贊賞,說它既符合實際,又有人情味。
快要過年了,晚英、高生以及高生的父親,很快就要進廠,李奶奶決定,立即給晚英和高生下定禮、領結婚證,合婚書、辦嫁妝,能早一天就早一天把他們喜事辦了。
晚英的父親已是有花的干爹,他提議把有花的婚事與自己女兒的婚事最好安排在一天,這樣既熱鬧,人也可少受累。
晚英與有花都是口直心快的痛快人,一見如故,相恨見晚,也學她們父親的作為,要義結金蘭,但被大人們勸阻了,說他們馬上是姑嫂,已是親得不能再親了,沒有必要畫蛇添足。
一切齊備后,三戶人家張燈結彩,要辦婚事了。這一天,喜樂聲聲,賓客如云,禮幛高掛,喜炮震天。酒席擺了一桌又一桌,客人送走一撥又一撥。
最數新年家忙得不可開交,也最熱鬧。他家兩場婚事合作一場辦,殺了一口豬,擺得是村里級別最高的一領二的酒席,抽的是最好的大前門香煙,喝的是最好的汾酒。村里的劇團為此特別歇業,全都過來幫忙給晚英家當義工。樂隊是劇團現成的,不要一分錢,還很賣力。另有招待客人的,摘菜炒菜的,端盤上席的,洗盤洗碗的,放炮迎親的,送客當客的,運送嫁妝的……
這邊敲鑼打鼓剛送走有花這一支隊伍去男方迎親,那邊又迎來晚英一隊來男方迎親,真是人流如潮涌,好戲配成雙。
晚英與高生終于得償所愿,在人們的簇擁下,在高平小調《入洞房》的詼諧的伴唱聲中,甜甜蜜蜜地步入了洞房。
冷鏈服務業務聯系電話:13613841283
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