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榜首作品:計文君|琢光(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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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度“城市文學”專家推薦榜 —— 中篇小說榜榜首作品:
《琢光》,計文君,原載于《收獲》2018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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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光
文/計文君
一疊 司望舒之風園
1
三年前,艾薇第一次來風園。
青灰色水磨石磚墻上開出一道小小的朱漆園門,門額上用金文題著園名,艾薇笑對司望舒,“這名字不打自招——念出來,不就是‘瘋人院’嘛!”
司望舒淺笑著輕拍她一下。那天望舒心靈生活館開業,近旁都是應邀來賀的嘉賓,人家聽見也裝沒聽見,艾薇低頭愧悔唐突,有些歉意地挽住司望舒的胳膊晃了晃——她也只在司望舒面前這么口無遮攔。
艾薇與司望舒相識于1990年。
兩個來自不同地市的高二女生,分獲全省中學生作文競賽的冠亞軍。
拿了亞軍的林愛東,一年后順理成章去讀了中文系,上世紀九十年代靠著書寫青春的愛與哀愁,成為深受文摘雜志青睞的美女作家艾薇,接著南下深圳做了幾年的時尚雜志主筆,2009年來北京,涉足新媒體,她的“臨水照花人”成為最早紅起來的幾個公號之一,拿到投資后有了盛世薇光文化傳媒,每日推送的文章和每周三十分鐘的視頻“薇語”,使艾薇一年半之后坐擁五百萬自稱“薇蜜”的粉絲,獨角戲“薇語”升級為“群英薈萃”的網絡綜藝談話節目“艾薇女士的客廳”,過億的流量帶來了微格基金的B輪投資,2016年“出道”APP上線,以UGC(用戶生產內容)為基礎,規模化篩選、包裝、推廣有“脫口秀“才華的素人,艾薇儼然已是語言類視頻節目的一代宗師。
當年得到冠軍的司望舒,卻是個理科生,本科畢業后考上了北京醫科大學,碩博連讀精神病與精神衛生專業,2003年她畢業時,北醫已經成為北京大學醫學部,司望舒成為了北大六院的臨床醫生,司望舒后來放棄臨床,一把年紀重考GRE,去斯坦福大學心理學系文化與情緒實驗室又讀了個博士學位,2012年才又回到北京,在中國中醫藥大學當起了老師。
27年來,艾薇與司望舒這對好友,除了讀大學時在鄭州、最近幾年在北京之外,大部分時間分隔兩地,聯系也不算頻繁,但艾薇從未覺得那份親近少過分毫。艾薇偶然想起,會生出一絲困惑——她無論如何算不上性子好,司望舒特立獨行,也不是個隨圓就方的人,她倆就一件事產生相同甚至類似看法的幾率,約等于小行星撞上地球……她曾經問過司望舒,司望舒笑笑說,緣分。
若是別人在艾薇由衷抒情時,還她一句“緣分”的淡話,定會被判定敷衍,艾薇多半就惱羞成怒了。偏司望舒看著她的眼睛、嘴角噙笑說了,艾薇的心里就掠過一陣空茫的命運感,隱隱還生出了莫名的僥幸與感激來。
艾薇的性子,玉要鑲金翠要珠圍錦上還得添花,司望舒簡潔樸素到近乎枯寂的地步。住著學校提供的過渡性房子,不慮后不著急,坐地鐵吃食堂,一年到頭青灰黑白。只是司望舒基因太好,北京這種地方,她就靠著一罐神奇油膏皮膚四季靜好——其實那就是化妝品添加配方前的基礎液,來自業內研究所實驗室。司望舒卻無一絲寒傖之氣,貴重得像她貼身帶的那塊外祖母留下的羊脂比目珮。
無欲無求的司望舒忽然有了個愿望,想要個能接納病人的地方。艾薇自然理解為私立醫院,立刻說:“太好啦!你也該掙點兒錢了。我做過一期關于網癮戒斷的節目,采訪過幾家這樣的醫院,都說是中西醫結合治療各種精神心理疾病,中國人信這個。我給你找投資,大概什么規模,你給我個概念。”
司望舒搖頭,“臨床醫護人員的心上是要生繭的,醫院就像人間開向地獄的小口,不知道哪一眼就看見了錐心刺眼的慘象——”
艾薇笑問:“你成天讀佛經,不該普度眾生嗎?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司望舒說:“你成天胡說!佛經于我,只是有字的書……”
如今還常有人找到司望舒求助,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司望舒問一問情況,根據病情推薦相關醫生,她甚至一句治療建議都不會給。司望舒行事嚴謹——擁有醫生執業資格,在非醫療場所外治療病人,依然是非法行醫;這還是次要的,司望舒說,針對精神心理疾患的治療,其復雜精密程度超過大型心腦外科手術,面對面聊十幾分鐘,她不敢給任何建議。
艾薇笑說:“也不知道有幾個不幸中大幸的病人,碰上你這圣手捏金針——比起拎菜刀、掄板斧的,能碰上個拿正經手術刀的大夫就不錯了!”
司望舒說也不全是為別人,目前她的研究需要相關的實例支撐,她希望有個地方能有選擇地接收病人。艾薇問她目前在研究什么,司望舒說,講清楚太復雜——艾薇又不喜歡聽黑話。
不聽也知道,都是以人心為業的人。只是艾薇在給人心做按摩,讓人在酸麻癢痛舒服爽之后,拿出香花金銀來供奉,而司望舒是在給人心做解剖,一番辛苦不過得到幾頁滿篇學術黑話的論文。
就連這些論文,落到艾薇手里,都能變成錢。艾薇偶然發現,司望舒對奢侈品牌了解之深入,是她這個資深時尚從業者都望塵莫及的。司望舒說她曾做過奢侈品牌文化建構與病態消費心理誘發機制的專題研究。艾薇逼著她找出論文,找人翻譯了,妥妥地做了兩期收視頗佳的節目。艾薇說司望舒簡直就是個金礦,隨便刨刨都能賣錢。司望舒收下了盛世薇光轉來的十萬元版權費,便再無后話了。
人心,是最能賺錢的路徑。就算不辦醫院——怕看見地獄嘛,心理輔導、生命修養之類的也能做呀,咱給晦暗人間透點兒光,給滾滾紅塵散點兒清涼,不也很好嘛!司望舒是中西方學術范式下出來的雙料博士,放開了嘚瑟也有譜兒。裝神弄鬼招搖撞騙的“身心靈導師”有多少啊。“艾薇女士的客廳”第一季收官那集請的主嘉賓就是剛出了暢銷書《生長豐盛》的身心靈導師胡馨月,艾薇還請了權威的心理專家、宗教人士和社會學者,雖然有艾薇這位善于控場的女主人用香茶雞湯勉強維持著對談的氣氛,那期節目最后還是變成了對胡馨月的“圍剿”和“屠殺”。胡馨月的修為也只把“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淡定維持到錄像完成,鐵青著臉掉頭就走,艾薇冷冷地看著工作人員追在后面去取她戴在身上的話筒。艾薇自己也被別人罵販售“毒雞湯”,但她理直氣壯地認為,可樂和可卡因之間的區別,那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司望舒從不和艾薇說什么玄虛靈異的話,雖然艾薇認為她過得跟修行也差不多,就是不知道在修什么。艾薇說,真擔心哪天司望舒悟了,懸崖撒手,拋下她出家去了。司望舒就叫她不要胡說。
艾薇胡說過后年余,司望舒有了風園。艾薇興高采烈地祝賀她有了私(司)家“道場”。艾薇沒想到,三年后她會在司望舒的道場里,渡劫轉世。
2016年12月,事先毫無征兆、事后無法解釋的夫妻沖突,演變成了丈夫候紹祖對艾薇的“施暴”。這場莫名其妙的家暴帶給艾薇的傷害遠非只有身體,一旦泄露給媒體,販售婚姻智慧和幸福雞湯起家的艾薇人設崩塌,盛世薇光將面臨一場不大不小的公關危機。
艾薇處理著傷口,想著當晚泄密的最大風險,就是侄女林曉筱叫來幫忙的那個閨蜜醬紫。林曉筱住在海淀,艾薇給她的求救電話撥通沒說完話,就被候紹祖搶過去摔掉了。林曉筱在朝北六環趕的路上,給閨蜜醬紫打了電話。醬紫離艾薇工作室所在的別墅小區很近,她過來護住了受傷倒地的艾薇。艾薇的助理和公司別的人陸續趕到,架走了候紹祖。艾薇意識稍微清醒時,發現最早到現場的是醬紫,心里咯噔了一下。醬紫經營著一個入不敷出的公號“后真相時代”,再小也是新媒體同行啊——如今天降猛料到她懷里……
無論如何,再叮囑一下吧,艾薇催林曉筱打電話,林曉筱正為艾薇不肯去醫院噙著淚撅著嘴,艾薇扭頭看見助理一臉惶恐地握著手機——十分鐘前,注冊名為“風行天下”的微博,已經爆出了艾薇被家暴的消息。
艾薇張嘴剛要說話,扯動受傷的嘴角,血淌下來,她自己迅速拿紗布摁住裂開的傷口,含混不清地說:“通知開會……”
討論危機公關方案的視頻會議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艾薇接連否決了三個蠢不可及的方案——用謊言遮掩謊言,連希拉里都做不到——你以為自己高明周密,十之八九只會變得更狼狽更難堪……
“如果不知道該怎么做,那就什么也不做——事緩則圓!”
艾薇望著從天而降的司望舒,扭頭瞪林曉筱,司望舒過來抓起她的手腕,說:“你不要怪曉筱,你現在心跳很快,體溫也不正常……這種應激狀態持續,即使外傷不嚴重,你也會出大問題。”
司望舒帶來的那兩個身穿藍衫的女孩子,把艾薇被“劫”上了一輛改裝了醫護設備的奔馳威霆。人是被焦灼和疼痛包裹的火山,可艾薇覺得自己的頭腦依然如山頂堰塞湖里的水,清澈冷靜,無數念頭魚躍其中……量血壓時,她還搶著給助理發了條語音:公關方案必須由她親自批準,任何人都不準擅自表態……
直到被推進風園酒店的房間,輸液的針頭刺進靜脈,艾薇還覺得有事情沒有交代完,司望舒握著艾薇的右手,艾薇幾次睜眼要說話,她就輕輕噓一聲……終于,艾薇被藥物包裹進了云一樣清涼柔軟的睡眠里,沒有夢,沒有疼痛,有樂聲遠遠被風吹過來……
2
艾薇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司望舒還坐在床邊椅子上,只是屋里的燈光換成了日光,薄薄的紗簾擋著,并不刺眼,樂聲在她睜眼的瞬間消失了,她含混地問:“你們一直在放維瓦爾第嗎?”
司望舒笑了,“你再躺一會兒。”
閉上眼睛,疼痛在安靜中浮上來,艾薇的意識真正清晰起來,她忽的坐了起來,“幾點了?我手機呢?”
司望舒默默將床頭柜的手機遞給艾薇,艾薇打開蹙眉刷看消息,看不到一分鐘,將手機丟向床腳,頹然倒在枕上,“那個醬紫,進屋后偷拍了視頻——”艾薇又呼地坐起來,“曉筱會氣瘋的!”
她掙扎著抓到手機,打給林曉筱,“……不哭了,曉筱不哭——小姑姑理解,你們十四年的閨蜜……聽小姑姑的話,不要再和醬紫發生任何沖突——對,這才是聰明孩子,不制造更多的話題——望舒姑姑在旁邊呢……乖,不哭了啊……”
艾薇掛了電話,習慣性抿嘴,扯痛了嘴角,抬頭碰到司望舒心疼的目光,她攬住站在床邊的司望舒,把臉貼在她懷里,司望舒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背——艾薇腦子里靈光一閃,突然推開司望舒,“我知道怎么辦了!”
司望舒又氣又笑地看著她,“你呀——”
艾薇擺拍了一張正在輸液的照片,發上微博,一個字也沒說。她用微信下達指示:三天內不做任何回應——三天后,盛世薇光董事會因接到艾薇的辭呈而發文向艾薇個人道歉、挽留,道歉文案草稿做完發她,由艾薇親自定稿。艾薇的人設就此轉換成被同行妒忌傷害、被資本脅迫作偽、被不幸婚姻長久折磨、多愁善感軟弱無用的文藝女青年——艾薇帶著絲得意問:“這個謊還算圓吧?”
司望舒點頭,“很圓——我都不覺得你是在撒謊。”
三天后的清晨,艾薇坐在自助餐廳落地玻璃窗前,對著餐桌上的手提電腦,發稿前再審一遍文案。她端起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立刻皺著眉頭放下了,司望舒的聲音耳邊響起,“難喝?”
艾薇抬頭,“咖啡豆像受潮了,酸——”這時她的電話響了,助理急火火提醒她趕快看醬紫凌晨推出的“后真相時代”特別節目《艾薇女士客廳暴力事件》。艾薇立刻在電腦上搜出視頻拉司望舒一起看。看著看著,那杯沒喝進嘴里的咖啡,直接倒進了艾薇心里。
司望舒倒看笑了,“這丫頭編的故事,邏輯、人設和你的方案一樣,立場和角度比你的還好——你該謝謝她。”
艾薇盯著屏幕上的醬紫,不說話。
一種無力感從骨頭縫里往外滲——司望舒的話不錯。艾薇就是用腳后跟思考,也不會相信醬紫偷拍是為她留作司法證據,更不會相信她公布偷錄視頻是在消息泄露后還艾薇以清白——證明并不存在網上所謂“捉奸引發暴力事件”,但這不重要。優秀的危機公關方案不是為了澄清事實——其實也沒誰真正關心事實,而是把公眾的注意力和情緒引到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更高明些的還能化危為機,引發公眾的同情、肯定等正面情感。醬紫做到了。用本格推理嚴密鋪展事件過程,極度抒情的說理分析,尤其是她含淚對幾百萬“薇蜜”的錐心一問:面對艾薇的“真實與謊言”,只有人設的消費者,才會覺得上當欺騙;真正的閨蜜,只會心疼她的不得已——你們是誰?
“真像你呀!”司望舒感慨道。
艾薇費力地嗽了一下喉嚨,啞聲說:“比我厲害。”
司望舒笑說:“也是。制造幻覺且沉溺幻覺的能力,比你還強大——你努力把虛構說成真實,而她,把真實的自己,活成了虛構本身。”
“不就是撒謊撒得自己都信了——說得那么文藝?!”艾薇白了司望舒一眼。司望舒推她,她悶著不說話——假裝被司望舒惹到了,遮掩著醬紫帶給她的巨大挫敗感——醬紫跟著林曉筱第一次出現在艾薇面前,是艱難困苦中無比上進的孤女姜麗麗,十七歲女孩子的眼睛,底里如此幽深晦暗,兩簇難以描述的、火苗似的光閃閃爍爍,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她腦子里燃燒……十四年后,面對鏡頭,那光還在,更加灼灼逼人……戈壁荒漠一樣的生存境況,老天給了一場雨,她就開出了驚艷世人的花……想想自己的曉筱,艾薇的挫敗,竟是雙重的了。
落地窗外,濃重的霧霾從天上垂進了庭院,遠遠看去,青灰色磚墻間的紅色園門都晦暗起來。不知道的人會以為那道小門通往的是酒店建筑內部,進去才知道別有天地。心里的酸苦泛上來,喉頭、唇舌都被那味道蜇得微微發麻,艾薇取了片西瓜放進嘴里,反季節水果,沒什么味道,只稍稍緩和了那份難過。
“好了,別假裝生氣了。穿上大衣,咱們去園子里走走。”司望舒笑說。
艾薇也就開業那天來過一次風園。來之前,聽司望舒在電話里約略說,是一處附有高檔酒店的室內園林,艾薇想多半是縮小版中國風的“威尼斯人”。那天艾薇跟著司望舒從小小的園門進去,看到插天的石頭假山,植被蓊郁,水流潺潺,山中有狹道容人通過,忍不住低聲笑,“這兒缺一石碑,上書‘曲徑通幽處’。”
艾薇嘲笑“開門見山”的俗套設計,司望舒只是笑笑,沒有回應。從兩邊夾持的山中狹道出來,艾薇呆住了。眼前的園子與她設想的亭臺樓榭游廊拱橋的園林迥然不同,兩岸莽莽蒼蒼的蘆葦,一道白水緩緩流淌,幾只木船灣在岸邊,眾人上船,沿河而下,沿途有兩處河汊,三水分流,船不曾轉彎,順水直下,兩岸或是喬木森森藤蘿累累,或是平原開闊阡陌縱橫,拂面的風帶著初夏的溫熱和氤氳的植物氣息,進入成熟期的小麥在田里微微搖曳,間或能看到藏在林木之間的建筑一角,隨行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那些建筑是習修室,共十五座。
艾薇暗忖自己也算見過些世面,卻還是頗為意外。她抬頭,晴天麗日,幾絲流云——她知道天頂是屏幕,看到的“天”是影像,只是這影像太真了,就連那投下的光線都如真的初夏陽光,有些刺眼,溫度也是一樣的真實,艾薇有了些汗意,前面那條船上有位女嘉賓可能忘了是在室內,從包里拿出傘來撐開。滿耳鳥聲啁啾,水邊的金線菖蒲長出了肉色的花穗,艾薇忍不住伸手去采,驚起了藏在葉底的一只拳頭大小的蟾蜍,撲通一聲跳進水里游走了。艾薇也被它驚得收回了手,手上沾的菖蒲香氣,繚繞了一日。
灣船的碼頭后面是一片竹林,森森碧綠中掩映一座小樓,顏色從淡黃到淺金漸變,越往上外裝的顏色材質就越輕薄透明,艾薇低頭看臺階和一樓延伸出的平臺,色如玉琮,遍布鱗、羽兩種圖案連綴的暗紋,樓頂則是略加變形的金色飛檐,翎毛一般迎著光,盈盈欲飛。艾薇站在臺階上,仰頭看門額上“如琢如磨”四個字,心下更是確定,問了司望舒,策劃人果然是受了《十五國風地理之圖》的啟發,艾薇好奇是何方高人。
司望舒伸手,拉著艾薇上了臺階,“你的故人——左后衛。”
艾薇一愣,“影視集團那位詩人?”
左后衛不僅寫詩,還畫油畫,搞攝影——艾薇當時在省報編副刊,發過他的作品,記憶中那個九十年代末還留著八十年代先鋒長發的左后衛依然是詩人,司望舒是經由艾薇認識的左后衛,艾薇跟著她往里走,低頭想著,笑了,“快二十年了,你們一直還有聯系……”
司望舒那天似乎沒有回應,艾薇隨即也就丟開不提了。
今日進風園,自然是滿目冬景。穿過山間夾道,大片蘆葦在寒風中蕭蕭瑟瑟起起伏伏,殘存的蘆花已然是灰色,被天幕晴空投下的日光,鑲了道亮銀的邊。
這幾天司望舒沒問過她一句“家暴”始末,艾薇忽然想起來,覺得不交代一下似乎有些奇怪,她搜羅著措辭,“你說過,候紹祖早晚會失控……”
司望舒毫不客氣地打斷她,“算了,別難為自己了。”
艾薇:“為什么不跟我談這件事?我也有心理創傷……”
司望舒說:“你創傷的是軟組織——至于心理,更像是場腫瘤摘除手術。沒有必要翻著刀口分析肌理——不要跟任何人談,也不跟自己談,切下來的都是醫療垃圾,碰都不碰,讓別人處理,把自己養好——你都記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吧?”
艾薇蹙眉,“好像先是搶鑰匙,后來又搶我手機……”她呆呆地看著司望舒,無比真誠地問,“哎,你說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司望舒嗤地笑了,“別想了,你的心,啟動了短路保護。”
艾薇笑著,忽然聞到一絲清冽的香氣,抬頭四顧。司望舒引著著她從河岸迤邐走上一道高坡,翻過去,坡下低凹處,十幾株梅花,累累地滿枝綴著緊緊的花苞,只有矮矮的一株宮粉開了。
艾薇回頭看司望舒,“終南何有,有條有梅——還有錢!”艾薇深吸一口梅花香氣,心下估算著運營成本,于是問這里的收益如何。
司望舒微微一笑,“這個賬算起來有些復雜——單看風園,一年賠兩三千萬,酒店是賺錢的,生活館略有盈余——真是煞風景,對著梅花哪!”
艾薇也就看風景了。
梅林對面的建筑是聯在一起幾個大小不一的立方形,主體是青磚,嵌入了巨大原木,墻很大面積是透明的,仿佛把一座舊式的磚木房屋切開攤給人看似的。艾薇透過透明的墻體,看到二層的一個房間里,四五人穿白綢褲褂的人跟著一個穿藍衫的年輕女子在練一種姿勢古怪的功,司望舒告訴她說那就是五禽戲。
艾薇看得有趣。天色突然暗了,仰頭,天幕飄來一片片烏云,越來越濃,云色從灰暗里生出了紅色,風反倒小了。很快,簌簌的雪籽落下來,艾薇伸手去接,雪籽觸手化了,漸漸撒鹽成了飄絮,越下越大。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引得房內練五禽戲的人都停下了,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看雪。艾薇回頭看司望舒,她似乎有些不安地望著遠處。
越下越緊的雪中,出現一個魁偉的人影,大步走著,敞著的風衣衣擺和長到衣擺的紅色圍巾在身側飄舉,他遠遠就沖艾薇伸開的雙臂,艾薇愣了一下,那人到了跟前,一下把艾薇擁入了懷里。艾薇隨即就感到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他抱著她旋轉一圈,艾薇的裙式大衣轉成了雀尾,旋開旋閉。
“左老師,這場‘風雪故人來’的戲碼,費用單算,我可不替你買單。”司望舒淡淡的口吻里,有著不悅的底色。
左后衛笑答:“放心,主席買單。一會兒他帶領導來踏雪尋梅,中午在敞軒吃飯。昨天我們去做了二期策劃案匯報,領導沒有當場表態,說今天來看看……”
司望舒這時接到了董事局秘書的電話,她去忙了。左后衛引著艾薇往園子深處走,走累了,兩人站在崗上,隔水能看到“淇澳”的竹林,一時兩個人都沒了話,左后衛拍拍身側高大繁茂的松樹,松枝上薄薄的積雪簌簌落了他一身,“這種喬松,據說能長到七十米……”
艾薇被“喬松”兩字引得特意看了看那樹,又看看左后衛,噗嗤笑了。
離開風園時,艾薇已把身上的淤青看作轉世帶來的胎記……幻術帶來的大雪,雪夜喬松后的茅屋,獸皮地毯上的意外春光——旖旎,如夢,權做碗孟婆湯……
3
艾薇從風園回來,先去見了徐老師。
徐老師,不是老師,是微格基金的總裁。這個一臉憨厚笑容的小老頭兒,是業內屢創風投神話的傳奇人物。最早投盛世薇光的天使,就是徐老師,某種意義上,他也是艾薇的老師。去年APP“出道”上線,生是用錢砸出來一個“死亡黑洞”——艾薇覺得做錯了,而徐老師卻說,不是做錯,只是沒做好。
徐老師呵呵笑著安慰艾薇,“公關危機”不算事兒,盛世薇光生死存亡的關鍵在高管團隊,留給艾薇除舊布新涅槃重生的時間頂多半年而已。艾薇無奈地對徐老師說,她只能等著一位身披金甲圣衣,腳踩七彩祥云的蓋世英雄來拯救了。
徐老師說陸離愿意來。艾薇驚喜之余有些不解——陸離這樣的業內大神,為什么愿意屈就來盛世薇光?盤子本就不大,此刻生死未卜,還只是做職業經理人?徐老師笑著說,“他會說的,會說的……”
陸離說了,個人原因,跟沒說一樣。艾薇對陸離本人了解有限,但她信任徐老師。陸離來的當天,艾薇就把公司丟給了人還沒認全的他,帶著林曉筱,奔襲六百多公里,去見生死未卜的父親——做銀行行長的大哥,林曉筱的爸爸被帶走調查,一輩子官聲人緣極好的老父親聽到大兒子的事當時就心梗倒下了。
艾薇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懷里趴著帶著淚痕睡去的林曉筱。手機閃啊閃地提示艾薇有未讀的信息,艾薇不想再看了,全是公司幾位創業元老對陸離的不滿……離開了一周,北京和盛世薇光變得遙遠且不大真實,ICU里的父親,懷里的林曉筱,才是真的,艾薇的手指拂過林曉筱額頭柔細的碎發,如今三十二歲、已有一兒一女的林曉筱,在親愛的小姑姑懷里,還是個孩子……而醬紫……艾薇眼前浮現出醬紫簽約盛世薇光時的情景——舉止帶著幾分表示恭敬的怯意,但簽下那份協議時筆觸流暢決絕,她抬眼看艾薇,眼里閃動的竟有淚光,艾薇不知道那眼淚真正的意涵:逆襲者的驕傲,還是百感交集的激動?
收攬醬紫進入盛世薇光,艾薇這點兒判斷力和心胸還是有的。但陸離要用醬紫的“后真相時代”接檔“艾薇女士的客廳”作為年初公司主推的原創,艾薇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刺痛。艾薇沒有表態,至少此刻,她還可以不表態……
回到北京后,艾薇依然沒有表態,但采納了陸離的建議:補錄一期“艾薇女士客廳”特別節目,請醬紫做嘉賓。本季收官那期已經按時播出,但那是出事之前錄的,艾薇總要有一次公開露面,順帶也給醬紫的新節目暖一暖場。
看臺本時,艾薇驚到了——出生兩天被賣掉,童年被養父母虐待,十五歲被中學老師性侵,自己供自己讀完大學,初戀“被小三兒”遭正房暴打……倒實在不辜負這期節目的題目:《想不到你是“醬紫”的醬紫》。
“有必要這么拚嗎?”艾薇在會上問醬紫。
醬紫略顯愕然地看著艾薇,“我沒有——拚……就是,這樣……”她見艾薇沉吟,忙說,“艾薇老師,您要是覺得不合適,我可以改……”
艾薇笑了笑,“你倒不必改,”她扭臉對著與會的編導團隊,“你們這是準備把我塑造成央視主持人啊——有人罹難,還把話筒舉過去問人家親屬心情如何,醬紫十四年沒回過家,我得多蠢才會問她想不想爸爸媽媽?!”
艾薇起初只是有些不悅,語帶嘲諷,沒人敢接話,會議室里一片安靜,她心里騰地升起了怒火,摔了臺本起身走了。回到辦公室,艾薇對自己的失態,有些懊悔也有些驚訝——真正惹惱她的是什么?她心煩意亂地給司望舒打電話。
司望舒聽完笑了——大概也只有艾薇不看表情能從鼻息的變化聽出她無聲的笑,“你太在意了,都忘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她講故事,你上價值啊!”
艾薇嘆了口氣,說:“醬紫的故事五毒俱全,想熬出雞湯來,難!”
司望舒寬慰她,“難,更顯出你熬湯的本事嘛!”
艾薇親自帶隊重新整理臺本。醬紫務實,艾薇務虛,醬紫的“實”火辣勁爆,倫理梗色情梗暴力梗滿鋪,但口吻佻達,自黑成碳,偶爾沉重一下,隨即用自嘲來解構,艾薇的“虛”一不小心就會顯得“假”和“傻”,所以艾薇不碰她的“實”,保持距離,不驚訝不喟嘆,醬紫講到某片葉子,艾薇就指給人看古今中外長滿類似葉子的森林。艾薇幾次大膽讓話頭落地——醬紫的故事太過沉重時,艾薇就不說話,默默等著她情緒轉換過來。一個勇敢坦誠不抱怨,一個朗風霽月不煽情,兩人眼中兩個什么事兒都不是事兒,但醬紫是說經歷,顯得她天性豁達年輕無畏,而艾薇是談見識,那就是眼界開闊胸襟包容了。
“殿堂級雞湯婆”的名頭也不是白來的,艾薇不僅熬出了雞湯,還是香而不膩非常應景的清湯——世相紛繁,人心幽微,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得到的是真相,其實只是得到我們的選擇——你可以選擇丑陋,殘酷,不堪,卑微……也可以選擇美好,善良,深情,高貴……醬紫,命運給了她太多的挫折與不幸,但她,無論在何種情境下,始終都做出了朝向光亮的選擇……
艾薇控制自己的鼻息——給淚腺施壓,恰到好處的盈盈淚光泛了出來,鏡頭推進,給特寫,一顆淚珠剛剛溢出眼眶……音樂起,她牽起醬紫的手,走到“客廳”中間,“這是醬紫,就這樣子。”
雖然第二天有公號文章以“綠茶心機婊與殿堂級雞湯婆令人作嘔的表演”為題開罵,但這期節目瀏覽量破千萬,也足以讓公司上下精神一振。開著彈幕幾乎看不到艾薇和醬紫的臉,艾薇的那顆眼淚,被很多人提到——沒有這顆淚,艾薇會顯得過于理性,有了,她此前的表現、包括那幾次沉默“留白”,則會被解讀為克制和深情。陸離在錄制結束之后朝艾薇豎起了大拇指,“姜還是老的辣!”
醬紫也被這顆淚珠打動了,她摘下話筒后,走到艾薇身邊說:“我很想說說曉筱,她和您,對我很重要,可是您不讓……”
艾薇笑笑,“這就是做節目。你好好準備吧。”
艾薇到底表態了。艾薇和綜合辦主任大年初一去公司慰問值班員工,機房和公號團隊要維護APP運行以及正常推送,線上商城“薇店”也正常營業,有人值班正常,艾薇愕然發現陸離、醬紫還有兩位新入職的編導也在加班。過年話加場面話說了一車,醬紫和另外兩個女孩子都嚷著要紅包——因為一直忙,公司群里老板的紅包一個都沒搶到。艾薇拿出手機連發了八個“過年加班專搶”紅包。醬紫想是搶到了一個,叫了一聲跳起來,然后沖艾薇甜甜一笑,“真幸福!這是您第二次給我壓歲錢!”
艾薇不知道醬紫是心無城府還是居心叵測,當著公司人說這種“我和老板背后有故事”的話——那年除夕,林曉筱把一個人留在宿舍里的還叫姜麗麗的醬紫帶回了家,小姑姑發的壓歲錢也就有了她一份……艾薇笑笑,離開了公司。從除夕夜開始,一股難言的悲涼就在心里繚繞,醬紫這話像是豆漿里點進了鹵水,那點兒悲涼就凝結成了實實在在的難過。
初二上午,林曉筱帶著兩個孩子和丈夫金天來給小姑姑拜年。金天在樓下玩手機,林曉筱帶著孩子在二樓花房苗圃里玩。艾薇去廚房看了看家政阿姨準備的菜——看見林曉筱,腦子里想的全是醬紫——艾薇決定上樓去和曉筱聊聊醬紫,她要破掉自己的心魔。
林曉筱靠著玻璃花房門站著,低聲一個人說話,不全是自言自語,那情形仿佛是在和身邊一個看不見的人爭執,激動到面部抽搐……站在樓梯口的艾薇嚇出了一身汗。她沒驚動曉筱,下樓來問金天。金天皺眉說她有時候會這樣,他也才知道,曉筱可能患了產后抑郁癥……
艾薇怒極反笑,“可能患了——這叫什么話?!”
金天吃驚且不悅地看著艾薇,“這是北大六院專家的話。曉筱告訴我的,她自己去看過病,那時候小女兒都一歲了,人家只能推斷——我又不是大夫!”
金天與林曉筱同歲,紅白微胖的臉,嘟嘟的厚嘴唇,濃黑的眉頭常常無緣無故地蹙著,也許是想用深沉些的表情遮掩掉那份與年紀越來越不相稱的稚氣,卻弄得更像一個被寵溺慣的孩子,一臉不耐煩地等著別人拿來糖果或者玩具,下一秒鐘他就要發脾氣了——那神情,儼然候紹祖附體一般,艾薇不覺心下一凜。
金天可能被艾薇的眼神盯得不舒服了,仰著脖子沖樓上喊,“林曉筱,我們走吧,還得去三叔家呢。”
林曉筱帶著兩個孩子下來了,在苗圃里挖土正挖在興頭兒上的小女兒不情不愿地在林曉筱懷里掙扎著,林曉筱把孩子塞給丈夫,“你不是說吃完飯再去嗎?”
金天說:“說的是去三叔家吃飯!”
艾薇有一瞬間認為剛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林曉筱看起來如此平靜、正常,她蹲下給兒子穿好鴨絨服,走到艾薇面前,“小姑姑,過兩天我再來陪你。他們家過年事兒多,他又特別神經質——”
艾薇哽在喉頭的話,只能咽下去了。目送他們一家四口離開,艾薇扭臉看到家政阿姨癟著嘴站在廚房門口,“做了這么多菜——”
艾薇說:“咱們自己吃。”
事實上她什么也沒吃,都讓阿姨打包帶回家去了。艾薇拿起電話打給司望舒,電話無人接聽。算算時間,坎昆是凌晨一點多。司望舒去墨西哥度假了——每年一次的旅行,是司望舒唯一讓艾薇覺得她暫時不會出家的證明。艾薇猶豫著要不要再打。這點兒猶豫,讓她忽然意識到,那絲生分竟然還在……
風園第四天的早餐,艾薇破例給咖啡加了糖,味道依然不好,傷口結痂的嘴角卻有了絲笑,司望舒照例過來餐廳看她,坐下說,“左后衛,一早走了。”
艾薇不介意左后衛的不告而別,春夢,就該無痕,她嘴角的笑延展開,看了眼司望舒,才發現她臉色略有些沉。氣氛瞬間尷尬了。艾薇能想到的可能性無非是狗血情節劇,她低頭自嘲地笑笑,扭頭望向窗外,“給你講個曉筱和醬紫的故事吧,體育系一個男生先和醬紫好了,后來丟開醬紫去追曉筱……”
司望舒打斷了她,“艾薇,你我之間還需要話術嗎?”
艾薇心下的尷尬更重了,加了幾分羞惱,她就一直扭頭看著窗外。
司望舒嘆了口氣,“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怎么疼愛自己。扭過來吧——脖子不疼嗎?”
艾薇回頭,發現桌上多了一套比利時咖啡壺,服務員點上酒精燈離開,司望舒說:“我從酒店A區咖啡廳特意給你要來的,這世上能愉悅你的東西也不多,又能嬌慣你幾次呢?”
艾薇呼吸著咖啡暖暖的香氣,抿嘴笑了。
這是她們倆之間第一次生嫌隙——好像是說開了,又好像是摁下了……艾薇忖著那絲生分,猶豫了一兩分鐘,司望舒把電話打了過來。隔著半個地球,墨西哥的鼓聲、琴聲和人聲傳進了艾薇的耳朵里,她忽然有些說不出自己的艱難、焦灼與恐懼了,司望舒的聲音漸漸清晰起來——她從酒吧走到了海灘上,切切地叫著艾薇的名字……
4
艾薇聽到樓下家政阿姨開門,知道是司望舒,她從機場直接來的。
艾薇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告訴司望舒,林曉筱不愿意跟司望舒聊——她自己看過醫生也在吃藥,她有兩個孩子要管,她情緒沒問題,精神更沒有問題,心理醫生的輔導跟她媽嘮叨的內容差不多——不用麻煩望舒姑姑再來跟她講人生道理,她什么都懂……說完,丟下艾薇,沖出門去。
司望舒面色凝重,艾薇忽然意識到自己滿臉是淚,她匆忙起身,從茶幾上抽了幾張面巾紙,捂著自己的臉,靠著花房的玻璃門,努力將哭聲吞咽下去,一哽一噎的……司望舒輕拍她的后背,“哭吧。”
艾薇扶著門框,放聲大哭。
不管在文字里還是鏡頭前,艾薇的眼淚召之即來,但她在生活中極少失控地流淚——上一次這樣哭,是八年前母親去世……哭到最后,佝僂著腰不停干嘔,司望舒拉起她的手,掐著她的合谷,輕聲說:“慢慢呼——吸……”
司望舒牽著艾薇的手,坐到那張美人榻上。艾薇的呼吸慢慢平順起來,“我一直以為曉筱就算不努力,不成功,至少生活得還算輕松,沒想到,她這么……”
司望舒說:“既然曉筱不肯配合,我就來配合她吧。”
每周四上午司望舒在中醫藥大學上課,下課后就去林曉筱上班的出版社找她,她握著艾薇的手,“相信我的專業能力。”
司望舒的手是暖的,目光卻透著理性的清涼——也許有人天生就該是精神科醫生,艾薇的焦灼被鎮住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艾薇一面協同律師打離婚戰爭——家庭財產不是重點,作為盛世薇光最大的自然人股東,艾薇股份的分割將給公司帶來莫測的風險,出于對投資人負責,艾薇只能寸步不讓;一面應對監管部門對視頻網站和直播平臺越來越頻繁和嚴格的檢查審核——“出道”是沒有播出資質先上的車,必須馬上補票。以股份置換的形式并購具有播出資質的快魚,是陸離提出的方案。公司“元老團”聽到消息后圍著艾薇苦諫:播出資質買就好啦!明碼標價的。陸離在“快魚”名義上沒有股份,但誰都知道,“快魚”的董事長余菲菲是陸離的情人,并購無異于合伙打劫——艾薇,你是不是真傻呀?!
艾薇看著自私狹隘到不顧公司死活的伙伴,覺得無話可說。此時司望舒打來電話:三周沒有見到林曉筱了——此前她們每周都在出版社樓下的咖啡廳見。
林曉筱前兩周接電話說感冒了沒上班,今天連電話都不接了。司望舒找到她的辦公室,出版社的人說林曉筱老公來給林曉筱請了一個月的病假,做個小手術。艾薇聽后,那股焦灼的火焰騰地又燒了上來,她掛了電話對元老們說:“下周董事會討論并購方案,會上說吧。”
艾薇直接殺到了林曉筱家,保姆來應門,林曉筱窩在沙發上舉著手機在玩“連連看”,看見艾薇懵瞪著坐起來,“小姑姑……”
艾薇下意識用手摁在了胸口,好像不摁住那顆心就會破體而出,她走到林曉筱身邊坐下,握住林曉筱的手,“曉筱,跟小姑姑走,好嗎?你病了,你得去望舒姑姑那里,那里很好,你不要怕……”
艾薇前所未有的慌亂,軟弱,無能為力,她央求地望著林曉筱,找不出什么既不刺激她又能說動她的話,只能這么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林曉筱低下了頭,執拗地不動,也不說話。
門開了,金天抱著女兒牽著兒子說笑著進來,他看見艾薇愣了一下,還是打了招呼,“小姑姑來了。”
爸爸一松手,男孩就在玄關處踢掉了鞋,跑向沙發上的林曉筱,舉著從幼兒園得來的星星,“媽媽,看——我是superstar!”
林曉筱摟住兒子,兒子在媽媽的懷里有些不舒服,掙著,“媽媽,太緊了。”
艾薇和金天臉對著臉。明知是徒勞,她還是得和這個手握曉筱命運的男人談談——司望舒的判斷,曉筱幻聽和迫害妄想都有,可能是抑郁癥,但也不能排除精神分裂。談話自然無效且雙方不快。艾薇沉著臉坐上車,大嫂打來了電話。金天正告岳母,希望小姑姑以后不要對林曉筱施加負面影響,干擾他的家庭生活。
大嫂連哭帶埋怨——曉筱爸爸現在這樣,曉筱除了老公孩子還能指望什么?!你過成了“片兒孫”,你有本事,我們曉筱沒你的本事,你別管她行嗎?要是咱媽還活著,還有人能管你,我管不了你,我求求你……
艾薇在嫂子未盡的哭聲中掛了電話。
“片兒孫”——艾薇咂摸著這個豫東方言詞匯,它不只描述了破碎,還有難言的不堪,污濁,晦暗,卑微……沉到底,就是泥淖一般、不見光明的深淵所在……艾薇心底嘭地炸出一團火焰。
艾薇去見了徐老師,一周后召開臨時股東大會,“快魚”并購方案通過,艾薇只擔任董事長,陸離繼任CEO,高管團隊除首席財務官留任,其余全體解職,公司架構調整后由陸離重新任命,報董事會通過。陸離履新的會,氣氛肅殺,艾薇象征性地和陸離握手,跟大家說了幾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之類的場面話,就離開了公司。
艾薇帶著一身兵氣再次殺向林曉筱和金天的家。
她在路上打林曉筱的電話,接電話的卻是金天。
林曉筱住進了北大六院,確診為精神分裂。出事那天她差點兒傷了孩子,鬧得派出所人都來了。金天向艾薇道歉,說應該早聽小姑姑的話,不過現在曉筱的狀況已經穩定了,請小姑姑不必擔心。
金天語調平和得體,措辭也很有分寸,沒有夸張曉筱發病時的情形,艾薇卻感受到了溢于言表的傲慢——他沒有必要給她解釋什么。只是艾薇此刻沒心思理會這個男人,她需要立刻見到林曉筱。幸好是周四,司望舒在學校上課,艾薇給她打電話,司望舒下課后午飯都沒吃,直奔北大六院,艾薇早就等在那里了。司望舒很快找到了人,領著她倆去了林曉筱的病房。
司望舒和林曉筱的主治大夫在病房外輕聲交談,用藥后的林曉筱像一只乖順的小兔子一樣縮在病床上,手指窸窸窣窣地摳著床單,看見艾薇第一件事就是要手機。艾薇佯作平和地從包里拿出另一只手機遞給她,林曉筱拿過來熟門熟路地在應用商店里找游戲,下載登陸開始玩。艾薇強忍難過,轉身出了病房。
艾薇要帶林曉筱走。主治大夫看看司望舒,笑著說:“有司老師在,當然沒問題。辦一下手續就行。司老師知道規定,誰送誰接——艾薇老師您比我們懂,免責文化嘛——出事兒太多,我也怕!”
大夫笑著請她們去辦公室坐,護崽母狼般焦灼的艾薇一把抓住了司望舒的胳膊,司望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對大夫說,還是先給家屬打電話吧。
過了一會兒,大夫和司望舒一起回來了。
艾薇一看司望舒表情,劈頭就問:“他不同意?”
司望舒笑笑,“他希望曉筱能夠得到正規的治療——也是為曉筱好。”
艾薇:“不行!曉筱一分鐘一秒鐘都不能在這兒呆下去……”
司望舒抓住艾薇的胳膊,“你冷靜點兒!別放縱你那過分文藝的想象力。這是國家三級甲等專科醫院,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瘋人院——我會常過來,你放心。你去和曉筱的丈夫好好談談吧。”
艾薇看看一邊滿臉堆笑的主治大夫,深吸了一口氣,沒再說什么。司望舒和大夫客氣道別,艾薇跟著往外走,腦子里風暴盤旋,一位護士小姐拿著她的手機追出來,艾薇站下,說:“給曉筱留下吧。”
司望舒在旁邊伸手接過來,說:“謝謝。”
護士小姐從身后拿出本艾薇的書,吐了一下舌頭,說:“艾薇老師,您能給我簽個名嗎?”
艾薇嘆了口氣,問了護士的名字,寫了句祝福的話,遞回去,說了句:“拜托了。”
回去的路上,司望舒反復叮囑艾薇不要急躁沖動,都是為曉筱好,應該能談通。艾薇只是應著。她根本沒去談,而是找了圈內信任多年的一位段位很高的“狗仔”,拜托了件事情。數周后,艾薇把幾十張照片發給了金天——林曉筱結婚五年生了兩個孩子,金天這位新銳導演五年雖然只拍出了部短片,但他有情人是大概率事件。艾薇只是通知他,第二天上午九點去給林曉筱辦轉院手續。
金天準時來了,簽完字要走人,艾薇叫住他,讓他簽了一份給艾薇的委托授權書,然后讓女助理跟他回家收拾林曉筱的東西,復印一些需要的證件。金天戴上墨鏡,嘴角挑著絲嘲諷的笑,“沒問題,您派人去把我家抄了都行。”
5
艾薇以為把林曉筱搶過來交給司望舒,自己會放心。
望舒心靈生活館手續嚴格、繁瑣,總臺的小姑娘笑容甜美,效率極高,迅速完成信息登記、表格打印,審核、復印金天的授權書和所有相關人的證件,艾薇在一堆表格上簽字簽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兩個清秀纖瘦的藍衫女孩子過來陪著林曉筱。曉筱還是低頭玩游戲,不愿意和人說話。
總臺的小姑娘拿出印刷精美的淺藍色檔案袋,將那一堆表格附上監護人授權書、林曉筱、艾薇和金天的身份證復印件和結婚證復印件裝進去,然后抬頭,笑對艾薇說預付款最低是十萬,刷卡支票都可以。艾薇對這里的費用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愣了一下,搖頭笑笑,從包里拿出信用卡遞過去。跟著信用卡一起遞回來的,是另一個檔案袋,里面裝有各種回執、探視門卡、錦面封皮細絹折頁的心靈生活館介紹,后面還印有機構和從業人員的相關資質證書,收費標準。
望舒心靈生活館上申領了普通精神專科醫院的全部證照,食宿費用是五星級酒店的水準……艾薇粗粗掃了一眼,就扣上了檔案袋,兩個陪著林曉筱的女孩子過來跟艾薇說話,自我介紹她們一個也姓林,另一個姓夏,是林曉筱的陪修,她們給了艾薇自己的手機號碼,工作微信——艾薇可以隨時來探視,也可以聯系她們,她們會每天給艾薇發送林曉筱的情況,圖片視頻都有。
細致周到至此,小林和小夏帶著林曉筱去房間的時候,艾薇心里仍是空空地疼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糊涂心思,把曉筱一直摟在懷里,就對她好嗎?
艾薇跟心里的那點兒難受斗爭著,被人引去了司望舒在酒店五樓的辦公室。司望舒讓艾薇在沙發上坐下,沙發有些軟,艾薇閃了一下,心里忽的一慌,挺了挺后背,挪了挪身子,不知道怎么,總有一種坐不踏實的感覺。
司望舒說:“生活館接收的是客人,不是病人,至少我們不這樣表述……”
艾薇看著她,“你我之間還需要話術嗎?”
司望舒笑了,“我這不是話術——”她翻著手里的病歷,“六院的診斷依據充分:幻聽是陽性癥狀,急性發作時意識混亂有自我傷害和傷害他人的行為,腦電圖發現異常波、腦部CT發現額葉血流量減少……”
艾薇急了,“你直接說。”
直接說,就是艾薇面臨選擇:繼續六院的治療方案,目前主要是注射氟哌啶醇針劑,急性發作期過后,根據病程輔助以心理治療;停止強干預性藥物,采用司望舒的“延展心靈修復”,她會在“修復”過程中根據需要輔助性用藥……司望舒解釋完,遞給了艾薇一張需要監護人簽字的治療方案意見書。
艾薇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司望舒:“你讓我選?我能怎么選?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曉筱好起來。”
司望舒沒有動,沒有說話,凝固的空氣開始一點一點碎裂,無聲地落下去,讓人窒息的真空中,艾薇發出一聲近乎抽泣的喘息……
司望舒嘆了口氣,也站了起來,“那,我選——停藥。”
艾薇指著司望舒,“你保證!”
“你真是——霸道!”司望舒握住了艾薇劍一樣逼過來的右手食指。
艾薇那霸道的手指戰抖著訴說著心里的的無助和恐懼,司望舒慢慢蜷起她的食指,雙手捂著她的拳頭,“曉筱的丈夫,還有母親,你要把情況如實告訴他們,征求他們的意見——你不能對誰都瞎霸道。”
艾薇含混地嗯了一聲,隨即意識到這一聲“嗯”等于不打自招——司望舒太了解她。金天出軌的事,只能說了。艾薇端午節往家里打電話,大嫂說大哥的案子已經判了,從看守所走的那天見了一面,臉青黑,他的肝不好……父親出院在家,不知道保養還成天發脾氣,護工再能忍也沒忍過一個月的,幸好家里的阿姨跟了十幾年,如今就是她和阿姨在過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櫻桃,摘過一次,剩下的都被鳥啄吃了,爛了,摘了也沒人吃,也不想送鄰居——不愿意見市委大院的任何人……大嫂泣不成聲,林曉筱住院的事情,艾薇根本不敢提了。
“和緩些說,還是要說……”司望舒盯著艾薇說。。
艾薇回去糾結了一周,才給大嫂打電話。大嫂第二天就到了北京。艾薇看到憔悴衰老脫了相的大嫂,心底一陣酸楚。艾薇還是沒敢全部說——只說了風園條件很好,司望舒是留美博士國內頂尖的專家。艾薇心底未嘗不曾想過,司望舒其實是在風園圈了一群“小白鼠”來實驗她的“延展心靈修復”,但她用對司望舒多年的信任,拼命壓住了這種可怕的念頭……
艾薇和大嫂先去看曉筱。停藥后的曉筱,神色活泛了,媽媽問話,也肯應一兩句了,艾薇心下稍安。大嫂抹著淚用力抓了抓小姑艾薇的手,接下去自然要問曉筱的丈夫金天和孩子,艾薇猶豫了一下,對嫂子說了實話。回北京的路上,大嫂一言不發。
車下了高速,大嫂忽然說:“她小姑,不去你那兒了,我想去看看孩子舅舅。”
艾薇問了地址,讓司機導航,把大嫂送到了她弟弟家。
大嫂第二天晚上離開了北京,上了車才給艾薇打電話,哽咽著說曉筱有小姑姑照顧,她放心……艾薇卻從那聲放心里聽出了無法度量的無奈與擔憂——大嫂原是老家人說的那種“麥秸火脾氣”,一點就著——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是如今的處境,什么脾氣也得變成沒脾氣……
艾薇在自家信箱里看到了海淀法院的傳票,才知道自己錯了。
金天向林曉筱提起了離婚訴訟,對自己的岳母提起了民事賠償訴訟——他被岳母帶人打成了輕微傷。
艾薇捏著傳票,無法抑制的悲哀與無語的荒唐可笑混雜在一起,隱隱還有種失控的恐懼與無措……她努力穩住心神,走回屋內,手機突然響起,她激靈一下,不安爬滿了她的身體。
司望舒在電話里告訴她曉筱溺水了,不過及時被救起,人沒事,但還是要她來一趟。艾薇飛快地換上衣服,把傳票塞進了包里,一邊鎖門一邊打電話給司機。司機堵在路口,艾薇告訴他不用費勁過來,調轉車頭他們去風園。
艾薇飛跑了將近一公里,氣喘吁吁地上了車。幸好是出城方向,還算好走,一個小時之后,她看到了額頭帶著青紅傷痕的林曉筱,安睡在房間床上。
艾薇跟著司望舒去了辦公室,司望舒從電腦里調出監控錄像給艾薇看。清晨六點多鐘出的事。小夏陪著林曉筱進的園子,開始沿著河岸走,七月的蘆葦仿佛懷著喬木的幻覺向天生長,在岸上都過了人頭,她們漸漸走到了一條窄窄的河堤上,郁郁青青中林曉筱穿的玫紅晨褸很醒目,忽然就看不見了。小夏和她不過幾步的距離,小夏一邊叫著曉筱,一邊開始打電話。
司望舒立刻用鼠標放大屏幕上角另一處剛亮起的畫面,解釋說,“蘆葦擋住了虛室的這個側門,曉筱進去了,小夏打電話問了中控室,很快就跟進去了。”
錄像中,林曉筱有些詫異地環顧冰室雪屋一般的所在,中間有一個圓形池子,池中有圓臺,她沿著窄窄的通道從池邊走上了圓臺,盯著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人栽了進去……小夏沖進來的時間不超過三分鐘,她用力把林曉筱拖出水面,安保和醫護跟著也就到了。
艾薇扭身抓住司望舒,“她要自殺?”
司望舒說:“也許是出現了某種幻覺,現在還很難說——”
艾薇松開了司望舒的手,軟噠噠的胳膊落在自己身上,她毫無感覺,司望舒挪開電腦屏幕,艾薇腦子里忽然劃過一道閃電,“每個修習室,都……”
司望舒說:“每個,全天候。包括C區的特護房間——部分客人情況特殊,不能不全天候監控,也為了少起糾紛,不過因為涉及客人隱私,啟動房間監控和查看錄像都有嚴格的權限管理……”
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來,艾薇瞬間凍住了,成了冰雕,有一點滾燙的愧悔從心底燒起來,慢慢燒過了肺腑,喉頭,燒到了臉上——那晚茅屋內……
司望舒的手放在她肩上,低聲說:“你放心。”
艾薇捏著自己的包——那張法院傳票還是得去處理……一次又一次抿緊嘴唇,最后只說出句,“我晚上再過來……”
艾薇走到門口的時候,司望舒叫了她一聲,艾薇回頭,司望舒又說了一句:“你放心。”
艾薇艱難地笑了一下,“我知道。”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句話,艾薇是真的害怕了,她害怕此刻心里任何的起心動念,害怕自己發出的任何一點力量,不知道經由何等吊詭的路徑,再催生出無法擔承的結果……艾薇竭盡全力吸了口氣,再怕也要往前走,周遭的人和事,不會因你的恐懼稍作停留……
艾薇約了金天的母親——長輩與長輩,談談孩子。
艾薇這些年也只見過林曉筱的這位婆婆大人數面,印象頗為深刻,年過花甲依舊嬌滴滴的,嘴角永遠噙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的微笑,不管什么話題,兜兜轉轉都能落到她的旗下出身上。
如今再見,依然如此。艾薇把兩張傳票放在了茶幾上,正招呼保姆倒茶的金天母親從茶幾旁的藤制書報架上拿起那副帶珠鏈的玳瑁眼鏡,約略看了,皺眉微笑著說:“胡鬧!真是胡鬧!她小姑姑,您放心,我罵他——讓他馬上去撤訴。這成什么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別說他也有錯,就是沒錯,打了也就打了!”
保姆斟了一杯紅釅釅的茶遞給艾薇。金天母親說:“這是大吉嶺紅茶,她小姑姑還喝得慣吧?要不要加糖?我額聶只喝花茶,阿瑪倒很洋派……”
艾薇含混敷衍地笑笑,端起茶啜了口,香氣刺鼻滿口生澀,忍著咽了,把話題從“大清國”拉了回來,“您這么通情達理,我很感動。打人總是不對,長輩錯了也是錯。在曉筱治療期間,不該再激化倆人的矛盾。是否離婚,我想等曉筱好轉了,讓她和金天兩個人自己決定吧。”
“我們家不會鬧出離婚這種事——”金天母親也喝了口茶,淡然一笑,“曉筱是我們金家的長孫媳婦,是我一雙孫男娣女的親娘,她病了,天天比誰都著急。那個望舒什么館的,我也托人打聽了,花錢倒在其次,別讓歪門邪道把孩子的病給耽誤了。她小姑姑,您是為曉筱好,只是如今人心壞得很,殺熟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我讓天天去把曉筱接回來……”
“不可能!”艾薇脫口而出——這位“旗下格格”耗盡了艾薇對她原本就有限的隱忍。調到震動的手機,焦灼地在包里嗡嗡著,艾薇站起身,“抱歉,有時間咱們再聊,我得走了。”
艾薇出門接起陸離的電話:“后真相時代”被勒令停播、節目下架,“出道”暫停運營、全面整改——她的盛世薇光,也“溺水”了。
二疊 醬紫之兔子洞
1
墜落,暈眩……
溫厚的床墊,托住了醬紫的軀體,墜落卻仿佛還在繼續,眩暈中她撫摸著身下順滑的織物,猜度著它們的顏色……身體變得如此柔軟,軟如春泥——那是時光從大地最深處呵出一口熱氣,透過層層的巖石砂礫,蒸騰軟了的泥,癢癢的有透明的東西穿過春泥一樣的肌膚在長出來,復雜的香氣氤氳起來……醬紫嚶嚀一聲,把那顆正在抽條開花的心,抱住了……
熏風吹過原野,拔節的麥苗隨風搖曳,遠遠的村莊,藏在樹蔭背后,繁枝茂葉的大樹,所有的樹葉在風和陽光中抖動,風鈴一樣的葉聲,一點斑駁的紅衣,漸漸看出那是蜷縮在樹枝上的小女孩,黑色短發,黑色大眼睛,微微嘟起的小嘴,似有所思,似有所盼,望著田野中那條蜿蜒的路,白絨絨的一團,跳躍著,那是只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白兔,小女孩滑下樹來,追著那只白兔奔跑……
村莊田野飛速后退,一張巨大的白紙從天邊垂下來,旋轉的無法辨識的文字瀑布般傾瀉,可以辨認的只有標點,女孩跟著白兔跳過不斷飛快撞上來的逗號,句號,問號,嘆號……最后跟著白兔跌進省略號的某個黑點中去了——摩天大樓一樣的植物搖曳著五彩斑斕的葉片和花朵,密密麻麻西裝革履的大螞蟻在枝條上奔忙,黑殼千足蟲在藤蔓上奔跑,紅色火烈鳥在頭頂飛過,藍色的毛毛蟲沖小女孩噴出煙霧,小女孩在煙霧中變成了黑衣長發的纖瘦少女,驚魂未定的她被浩浩蕩蕩的皇家儀仗隊撞倒在地,那只白色的兔子,卻在離她腦袋不遠的地方,拿著白手套擦汗……
黑衣少女爬起來,白兔繼續跑,她繼續追,景物越來越奇幻:瘋癲的魔術師灑著綠色鈔票,紅桃皇后大叫砍頭砍頭,撲克牌士兵慌亂地撞在一起,林中跳舞的仙女,被生著血紅舌頭的豬籠草一口吞下,滿臉黃色虬髯的矮人挖倒了大樹,鳥兒驚飛,塵土飛揚,一臉貪婪的漁夫站在草地上撒網,從空中撈出滿網的金幣,戀愛中的牧羊人和粉衣女孩兒渾然不覺在他腳下接吻……
白兔撞上了一棵無花果樹,黑衣少女捧起癱軟的白兔,白兔在她手中化作一團枝仙女棒,噴出閃光的銀色煙霧,黑衣少女則如被仙女施咒的辛德蕾拉,旋轉變身豐盈曼妙的女神,花鈿滿頭霓裳飄舉……幻境中所有的人物都目瞪口呆,看著她不斷上升,上升……
48秒的動畫片頭,定格。
定格的畫面,舞美做成了門——節目開始,門打開,畫面分離,服飾絢爛造型夸張的醬紫手執那枝“仙女棒”出現——穿越現實的幻境,找到屬于你的真相……醬紫伏在床上低低地笑——有了幻境,誰還要尋找真相?
臥室門打開,一道光掃進黑暗,逆光站著的,是她的瘋帽匠,約翰·尼德普版的瘋帽匠,不,是她的劉易斯·卡羅爾,創造愛麗絲和幻境的男人,抑或,此刻,是她的獵人,她知道自己像一頭蜷臥仰頭的小獸,春草茵茵,皮毛油亮,即使此刻他拿出利刃,她也會亮出柔軟的肚腹……
他會猝不及防地拔出吹毫斷發的利刃,初見陸離,醬紫就有這種感覺。
那是她第一次參加盛世薇光的工作會議——“后真相時代”節目片頭設計方案的乙方匯報。醬紫來之前不知道自己的節目還會有動畫片頭——后來發現連主持會議的CCO(首席內容官)事先也不知道,正在那兒發牢騷。
陸離推門進來,沖著CCO一點頭,“開始吧。”
匯報人是設計公司合伙人提迪斯,方案主題是“愛麗絲與幻境”,提迪斯是創造票房奇跡的國產動畫《逍遙游》的原畫主創,這個名字就足以讓醬紫心跳加速,更不要說他還生了張宛若年輕版金城武的臉,醬紫完全忽略了會議室里的詭異氣氛,自顧自地開始犯花癡了。
提迪斯匯報完草案,CCO劈頭一句:“我們是兒童節目嗎?”
提迪斯也算江湖成名人物,聽見這話啪的扣上電腦,拔掉數據線,“您要這么理解,那就沒必要談了。”
投影成了一片尬尷的死藍,醬紫則想沖過去打人。
“年輕人要寬容,要懷抱理解之同情,關心、幫助我們這些70、80后的老人家。”陸離開口,表情嚴肅,語調平緩,口吻認真。
提迪斯被陸離的話逗笑了,將數據線接上,畫面恢復。
“我來說說吧,”陸離的目光掠過會議室里一片耷拉著的腦袋,也毫無感覺地掠過坐在對面角落里無比期待的醬紫的臉,回到了投影幕布上,“‘后真相時代’,就是有舞美燈光,明星之間的‘真心話大冒險’,游戲感有,不夠!信息,符號,情緒,情感,情節,48秒里你要給足!我說個老詞兒,你是清華美院的碩士,應該聽老家伙們逼逼過——能指的狂歡。你夠狂,看的人才夠歡!放心,我們這些退行性半文盲不懂,有人懂。你就是曹雪芹,彈幕里也埋伏著十萬脂硯齋……”
CCO冷冷地說:“‘后真相時代’的定位,艾薇總的意見應該不是這樣吧?”
“艾薇總的意見,我的意見,你的意見,都不重要——這是數據的意見!”陸離起身說,“散會!會議記錄整理好,發給艾薇總一份。醬紫,你要參與乙方的修改。提迪斯,見見你的愛麗絲!”
醬紫突然被叫到,反應太大,起身時帶倒了椅子,彎腰扶椅子的時候,提迪斯走過來,含笑看她,醬紫的臉頰熱起來,鼻尖冒了汗。與會者散去,都沒能驚動醬紫,她陷在提迪斯那粘稠若蜜的目光里,動彈不得。設計團隊的另一個男孩舉著相機要拍醬紫的照片做資料。提迪斯給她對光線,示范姿勢,用手輕輕調整她下頜的角度,掠去她額頭的散發……拍完照,醬紫和提迪斯他們互加微信,告別,回去拿自己的東西,愕然發現陸離竟然沒有離開會議室,隱身人似地坐在后面一排,他起身把一片紙巾拍在醬紫的手里,表情依然溫和嚴肅,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擦擦口水。”
陸離起身走了,醬紫前心后背四肢肌膚上忽然有利刃游過的感覺,微微的麻,微微的涼……這世上還有一種令人愉悅戰栗的冒犯……
“女頻爽文瑪麗蘇小說嗎?霸道總裁愛上我?!”烏迪夾著煙的手點著醬紫。
醬紫跳開,抖掉落在新裙子上的煙灰,烏迪伸手揪住白底金色圖案的裙擺,翻起來看,“Versace——陸離那孫子送的?”
醬紫躲,拽開她的手,“不是——他幫忙挑的,贊助商禮物。”
去年醬紫辭職做公號后,認識了江湖前輩烏迪。烏迪的公號“羊駝牧場”雖然沒趕上最好的時候,但她靠大膽和毒舌撕出了一條生路。當時醬紫一心想著盛世薇光這個豪門,就沒有接受烏迪的招攬,但兩個人卻越走越近。改變醬紫命運的那期“艾薇女士客廳暴力事件”,烏迪是幕后英雄。不知不覺烏迪替代了曾經的林曉筱,成為了醬紫分享一切秘密的人——簽約那天在艾薇的工作室見過林曉筱一面,醬紫已經好幾個月沒見過林曉筱了……
烏迪捏她的下巴,“瞧這憂傷的小眼神兒……”
醬紫打掉她的手——和慣常中性打扮的烏迪在一起,舉止親密總會招來異樣的眼光。兩個人在中國大飯店外吸煙區站著說話,烏迪和一位大投資人約了十五分鐘的時間,醬紫等她談完兩個人一起去吃日料,為醬紫慶祝。
醬紫這半年值得慶祝的事太多了——簽約盛世薇光,“后真相時代”賣給公司后拿到錢,去交了順義新樓盤的首付,為自己買下了一套97平可以拎包入住的精裝房,新節目開局不錯,試用期結束直接升職進入管理層——醬紫和原CCO的觀念之戰,直接導致CCO換人……醬紫真覺得自己是掉進兔子洞的愛麗絲,看著地鐵站廣告牌上自己都認不出的自己:她豎起食指擋在嘟起的紅唇前——千萬別對我說謊……大紅一字領小香風無袖連衣裙,短不及膝,十五公分的大紅高跟鞋,中間是目測兩米亮白筆直的長腿……她的腿沒那么長那么白那么直,裙子和鞋子其實都是黑色的……陸離否決了前幾稿方案中的黑白兩色,改成烈焰般灼灼的紅——不要是非分明,要煽風點火!
醬紫想到陸離,撩了下頭發,嘴邊帶出一絲微笑。
烏迪摁滅煙頭,扭頭看她,“花癡!”抓起醬紫的右手,“愛情線長出來了?”
醬紫奪回手,“我不是沒長愛情線,是愛情線和事業線重疊了。”
烏迪笑起來,“陸離給你看手相時說的吧?用這么老土的招兒撩妹——暴露年齡!你別瞎浪,陸離沒那么簡單——你不覺得余菲菲的存在很奇怪嗎?”
盛世薇光調整后的架構大幅度消減了層級,除了總裁辦和基本職能部門,下面就是獨立核算的業務矩陣:陸離把盈利能力最強的線上商城分給了“元老團”,緩和矛盾;“快魚”和“出道”團隊合并運營,陸離從騰訊OMG挖了個89年的技術數據派大男生來掌舵;原創網綜,新任CCO是陸離此前合作打造過爆款網綜的總編輯。余菲菲作為“快魚”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并購后進入盛世薇光出任副總,但分管的卻是職能部門,基本處于“賦閑”狀態。
余陸做局的傳言滿公司都是,醬紫關心的重點在別處——男未婚,女未嫁,盛世薇光也沒有禁止辦公室戀情的規定,陸離和余菲菲為什么要把關系懸置在盡人猜疑的狀態?
醬紫曾經在微信里假裝魯莽地試探過陸離:“他們說,余總是您女朋友……”
陸離回:“我找他們和余總確認后,給你份報告。”
醬紫不知道這算是否認還是某種程度的承認,只能裝傻:“哦,好吧。”
醬紫在大堂等烏迪的時候,意外收到一條陸離發來的微信:回頭。
醬紫帶著被捉弄的擔心,慢慢轉身——陸離真的在她身后。那顆漿果一樣被揉搓了幾個月的心,最后這一下,汁水四濺地裂開了……
2
只發了條“有事先走,回家解釋”的微信,醬紫把烏迪一個人丟在了中國大。她給烏迪解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班之后了。
醬紫在回龍觀分租的那間臥室到期了,買的新房明年才能下來,烏迪就說:“來跟我付費同居吧。”醬紫回到和烏迪同居的家,客廳落地飄窗前的榻榻米上,烏迪敲著電腦,扭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醬紫乖乖地坐在了她對面,烏迪開始罵她色胚、花癡,撩漢子狂魔,重色輕友,色令智昏……烏迪停下來,喘口氣,醬紫作可愛狀,“晚上我們吃什么呀?”烏迪丟下一句“厚顏無恥”,起身去做晚飯。
醬紫趴在開放式廚房的島臺上啃蘋果,看著烏迪把要焗的蔬菜擺進烤盤,蒙上錫紙。烏迪房租的一半是每月九千,這夠醬紫此前租半年的房——忍不住還會這樣算,帶著刺刺的快感去算。
烏迪在房東極簡風的裝修基礎上,按照“侘寂”原則進行裝飾,醬紫捧著盛米飯的碗,領悟到“侘寂”的本質就是看上去不起眼卻貴得嚇人。吃米飯用美濃燒,從波斯琺瑯盒里拿牙簽,赤腳去踩北投藺草編……習慣起來比想象的要容易;被熱愛美食擅長烹飪的處女座烏迪嚴厲“伺候”,習慣起來也比想象的要容易……醬紫感覺如同蛇蛻一般,與舊生活徹底剝離了。
她甚至覺得伏在島臺上的身子都柔軟起來,烏迪關上烤箱,抬眼看她,醬紫有點兒不好意思,直起身笑。烏迪順手拿起抹布,擦干操作臺上的幾滴水,“寶貝兒,你開心一下就好,別認真蹚他們的渾水!”
烏迪轉身去攪火上的湯鍋,牛肉的香氣中醬紫聽到匪夷所思的一句話:“陸離和余菲菲,連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彼此是情人,還是仇人!”
烏迪蓋上湯鍋,轉身看著醬紫,“五年前,余菲菲艷照逼宮,陸離懷著二胎的妻子自殺,一尸兩命,遺產繼承的事鬧了兩年,陸離已在申請IPO的公司弄到破產清算,人也一蹶不振,余菲菲賣了豪宅,幫助陸離東山再起,這才有了‘快魚’——恩怨情仇,狗血四濺。”
醬紫聽得心驚肉跳,烤箱“叮”地一聲,嚇得她啃了一半的蘋果差點兒扔了。烏迪皺眉說:“我真他媽有點兒受不了——白雪公主范兒哎,惡不惡心?你是見過慘淡人生淋漓鮮血的呀?裝嫩也是哥特蘿莉,不是傻白甜!”
醬紫笑著繼續啃蘋果,“見過也忘了!不忘留著灌血腸過年嗎?天天有人問候我,生于1985的中年婦女裝蘿莉,你的良心不疼嗎?——不疼!”
烏迪戴著隔熱手套,端出烤盤,“你的微博、公號誰在弄?”
醬紫說:“維護團隊在做——‘出道’上所有簽約主播都是他們做。”
“爛泥般的往事里長出你這么朵白蓮花?”烏迪從島臺下的柜子里拿出餐墊和盤子,遞給醬紫,“你的形象維護方案有問題——洗得越白,黑得越快!”
醬紫說:“對了,這幾天一直有人給我發私信,說我親媽在找我!”
烏迪說:“有人跟進嗎?是真的,還是有人想蹭熱度?”
醬紫說:“跟了——發過來時間地點,不見不散。五道營一家希臘餐廳,看來我親媽對文青集散地挺熟。退一萬步,就算是真的,我也不理。老家的爸媽這半年也一直給我打電話,要錢給他們兒子在縣城買房子,我就不理。”
烏迪搖頭,“你得向公司報備,你的私事是盛世薇光的公事——想想艾薇!”
提及艾薇,醬紫想起件事,期期艾艾地說:“那個——端午節,我得去艾薇家過——半年沒見林曉筱了,她約我——對不起——對不起!”
烏迪似笑不笑地看著她,“舊愛新歡擺不平了吧?閨蜜尚且如此,將心比心,想想陸離和余菲菲——過去,沒那么容易過去!”
醬紫很想反駁烏迪——自己的過去,真的就過去了,現在就算認真去回想,都不大能想清楚,像玻璃上的霜花,一碰就成了模糊一片……她為丟下烏迪一個人過節有些抱歉,也就咧嘴一笑,算了。
醬紫從艾薇那里回來時,心里揣了塊又沉又冷的石頭。她滾在榻榻米上,枕著烏迪的腿,烏迪問,她不肯說——仿佛說出來,就成了無法改變的事實,不說,這件事就會過去……
醬紫去風園看林曉筱,先見到司望舒。這不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但司望舒沒讓醬紫多講那次意義重大的初見,直接囑咐醬紫該如何應對病中的林曉筱:不驚訝,不糾正,全面配合。林曉筱看見醬紫,熱情而客氣地笑了,從床頭柜里摸出幾個青中泛黃的杏子給她,說這是閨蜜姜麗麗從老家仰韶帶來的響鈴杏,熟透的杏子搖動時,杏仁會在杏核里響……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醬紫看著搖動杏子認真去聽的林曉筱,還是渾身掠過一陣疼痛和恐懼的戰栗,她接過杏子咬了一口,酸得眼淚出來了,還是笑著咽下去了。她每周兩次去風園看林曉筱,再忙也去,一次明知道晚了,林曉筱睡了,她跑去在房間門口站了一會兒——仿佛在遵守奇怪的儀軌……可是,第四次來,她聽到林曉筱和幻覺中的姜麗麗說話時,情緒失控了。司望舒及時出現,帶走了她。醬紫被內疚和負罪感壓垮了,她把胳膊掐出了血都止不住渾身的戰抖,哆嗦著等司望舒宣判她有罪。
司望舒平和卻斬釘截鐵地否定了醬紫對曉筱病因“自作多情的文藝想象”,醬紫在她清涼如水的目光中安定下來,司望舒笑著說,“太自戀了會生病的。”
醬紫略帶羞愧地笑了。
從風園出來,醬紫接到CCO的電話,讓她立刻回公司。醬紫掛了電話才發現自己的助理剛剛發了個直播的鏈接過來。醬紫在出租車上打開鏈接——多年不見的養父母和主播坐在一起,同座的還有一個陌生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從主播的介紹中知道,那個女人是醬紫的親生母親。
直播接近尾聲,題目是:女兒,你會不會來?
原來那個“不見不散”的私信不是惡作劇,而是陷阱。醬紫那一刻感覺胸口要爆裂開——烏迪的電話打進了,中斷了直播,醬紫接起電話時,整個人都在哆嗦。烏迪問她在哪兒……醬紫在公司樓下下車,烏迪站在樓前的吸煙區抽煙。醬紫看著烏迪,想起她的話——沙塵暴一樣的過往,呼嘯著刮過空曠荒涼的心底,看不清一切,呼吸困難……烏迪看見她,熄滅了煙頭,大步走過來,伸手把她摟進了懷里,輕拍著后背,讓渾身戰抖的她平靜下來。
雪亮的車燈掃過來,車門打開,陸離從車上下來,扭頭看到她們,站住了,“換個時間地點再抒情,好嗎?醬紫你先去我辦公室——”
烏迪安慰地拍拍醬紫,轉向陸離,“我馬上走!再流氓我他媽也有底線,不會什么便宜都占!”
陸離笑著說:“烏迪老師,我不知道該替多少人慶幸,你這會兒手里沒刀!”
烏迪頭也不回地接著他的話:“先算上你自己!”
陸離辦公室的外間是個小會議室,他關上通過外間的門,“給我說實話,你對養父母還有這個找過來的親媽,一直不理,是賭氣,還是真的不愿意再有聯系?”
醬紫仰頭看著陸離,她的腦子根本不轉。
陸離有些急躁,“你別猜我的態度——我沒態度!你要是愛恨交織,咱就給親情留點兒余地;你要是想斬斷過往,我就徹底幫你解決問題,不留后患。”
醬紫說:“我選第二個。”
外面的會議室陸續有人進來,陸離示意醬紫聽著就好,他也出去了。直播還沒結束,陸離就通過人脈聯系上了搗鼓這件事的公司——三個年輕人的創業公司,主播就是老總,見到“愛豆”陸離頗有些激動。
一拍即合的事兒,自然好談。養父母夫婦,看到小老板的空頭支票在大老板這兒變成了五萬現金,做完節目還有十五萬,先激動起來,滿口答應,親媽沒表態,但沒人把那沉默誤會成拒絕。總裁辦秘書、綜合辦職員、會計、出納、法務助理各色人進進出出,商討條款,簽協議,給錢……小會議室呈現出一派工地開工農家過年般的熱火朝天歡歡喜喜的氣氛。
醬紫從開著的那條門縫后走開,哆嗦著給烏迪發微信:你能回來接我嗎?
烏迪秒回:我沒走,不放心。
醬紫一下哭了。
她抹了把淚,從衣架上抓了陸離打高爾夫的球帽戴上——很大,帽檐的陰影遮住了整個臉,她如入無人之境快步穿過會議室。陸離追了出來,在走廊上,醬紫摘下帽子塞給他,啞聲說:“節目臺本準備好,發我就行。”
“醬紫身世”上熱搜的當天,盛世薇光推出了噱頭十足的特別節目預告:“真相女王的真相”——直播醬紫和養母、親媽見面:是否親生為何送養,是父母予取予求情感勒索還是女兒無情無義怨念深重,見面后親媽有何故事養母如何解釋醬紫又作何反應,是盡釋前嫌抱頭痛哭還是恨海難填不歡而散……預計大概率會出現場面失控,于是請善于控場的艾薇親自主持……
醬紫的態度是節目的懸念,她除了照例溜去風園看了林曉筱外,其余時間都呆在家里。呆在家里的醬紫開始在網上搜司望舒的著作,醬紫的英文水平不夠讀懂那些鏈接,中文鏈接都和大學課程、講座和學術會議報道相關,頑強地搜了好久,終于看到有本中文書《延展心靈》,點開看是家專門賣佛教書籍的網店,是舊書,醬紫還是當即買下了。沒想到給送書的快遞開了樓道門,跟著上來的還有媒體,幸虧烏迪那天回家早,毫不客氣地給哄走了。醬紫這期直播的廣告招商拍出了八位數,輿論越發沸沸揚揚,敬業的媒體自然也越發下工夫。
“這幫傻鳥!”烏迪在廚房島臺上做壽司,“剛才還在小區門口攔我的車——我要是爆料還輪得到他們?”
醬紫沉默半天,說:“比起你,我對不起艾薇,更對不起曉筱——最初爆料的那個風行天下,就是我……”
烏迪用力摁著壽司簾子,“瞎矯情!艾薇就是知道,她也無所謂——”烏迪抬頭,愣了——醬紫在哭。
醬紫哭著說:“艾薇知道!她告訴我的,但曉筱不知道……”
烏迪抽出壽司簾,鋪上紫菜,從電飯鍋里挖出一勺米飯,開始做下一卷,“你到底在哭什么?”
醬紫被烏迪問愣了——心里漿糊般粘稠混沌的一團難過,究竟是什么?
烏迪卷著壽司繼續說,“為艾薇,大可不必。我們就是干這個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或者我為刀俎人為魚肉,都不能簡單做道德判斷——你要是眼淚富余,順便為這條挪威三文魚哭上兩秒,我們的晚餐是以它的痛苦犧牲為代價的。”
醬紫含淚啐烏迪,烏迪伸手把她拉進懷里,用紙巾給她擦淚,“至于林曉筱,我不清楚你們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能告訴你:不輕易判斷任何人——這個任何人里,包括自己……”
醬紫趴在烏迪的懷里,聞到她新換的香水CKfree,干燥木質的香氣很好聞,像初秋晴日的樹林,暖暖的……烏迪拍拍她的背,“吃完飯我幫你看臺本。”
臺本中最讓醬紫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宣布親子鑒定的結果——她不愿意去測DNA,但還是答應了明天去鑒定中心拍采樣的鏡頭。不做,節目怎么做?前戲了半天,你穿上衣服走了,觀眾干嗎?!這是陸離的原話——再說,賣奶的金主也不干呀,那首好奶如親娘的MV就要在懸念揭曉前放……
烏迪:“不會換個姿勢嗎?!哎,陸離在床上也挺乏味的吧?”
醬紫認真想了想,“還好,我內心戲足。”
兩人同時大笑。烏迪拿起臺本,大刪大改起來。醬紫雖然覺得好,還是擔心CCO會介意,沒想到拿到公司獲得交口稱贊。
一期所有人都以為會淚雨傾盆的節目,開場后歡聲笑語。雖然事先助理告訴醬紫,她那位年過七十的養母直播過后能成網紅,在休息室候場的醬紫還是被養母久遭埋沒的綜藝天賦驚呆了。臺本要求就是坦率要錢,那一套套合撤押韻的農村大道理純屬個人才華——什么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不打滿天飛,什么雞皮熱,鴨皮涼,雞皮貼不到鴨身上;什么生恩深似海,養恩比海深;什么“情”的孩子典的地,早晚都是一場氣……高聲大嗓,理直氣壯,撫掌拍腿,還跟現場觀眾年歲大些的互動:她姨她嬸兒你想想,養她十七年,總值縣城一套房……觀眾又是笑又是噓又是鼓掌。
親媽擺的是青衣范兒,演的是苦情戲,說到未婚生女萬般無奈只能送人,凄婉的二胡聲一起,觀眾哄堂大笑,主持人艾薇故作一臉無奈地說:“正常情況下,這里是淚點,不是笑點。”
養母一臉認真地插話說,“不是送,我給過你三千塊錢——你得說實話!”
觀眾越發大笑,鼓掌,親媽的尷尬是真實的,艾薇摁住養母,寬慰親媽,“情非得已,生活所迫。”艾薇略帶夸張地撩撩頭發,一語雙關地說,“這般盛世美顏,遇上個把渣男,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觀眾鼓掌,有人吹口哨,艾薇笑道,“我也豁出去了!受傷無助時,喝口好奶——”笑聲和尖叫壓住了艾薇的廣告口播,艾薇帶笑念完,開始播放親子鑒定中心采樣時的VCR。導演在門口出現,“醬紫,三分鐘倒計時,艾薇路上一分鐘,廣告一分鐘三十秒,三十秒你一個人在房間的鏡頭,然后艾薇進門……”
攝像已經進門,醬紫整理情緒,好在她的戲份很輕,幾分鐘和艾薇的對話,含蓄表達堅強外表之下的困惑、懷疑、悲傷與渴望,繼續推懸念——親子鑒定的結果是什么?
親媽會從裝鑒定結果的信封里抽出一張白紙,那時醬紫早已離開休息室,直播畫面是空鏡頭,醬紫的座位上放著一個白信封——那才是等待揭曉的秘密……
3
黑場,音樂起,追光次第亮起。
媽媽,今天是我的生日,十歲生日,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以后每年生日,我都會給你寫一封信。我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所以不能寄給你……
十歲的小姑娘,紅襖黑褲赤腳,站在麥秸垛的背景前讀信。
媽媽,今天我十七歲了,我來鄭州讀大學了,你會為我高興吧……
白衫藍裙馬尾辮的女大學生,站在校園的背景前讀信。
媽媽,今天我二十一歲,我發表了一篇小說,很短……
身穿印染服務員制服的女子,站在餐館的背景前讀信。
媽媽,今年我三十歲了,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在北京,從地鐵站走回來,很累,很冷,媽媽,你把我生在了冬天,難道我的人生是永遠過不完的冬天……
仔褲鴨絨襖和短靴,裹著大圍巾的女孩子,在都市夜的背景前讀信。
觀眾席掌聲如雷,有人開始喊“醬紫,加油!我們愛你……”燈光亮起,前排幾位五十多歲的老阿姨哭得稀里嘩啦,親媽哭得從椅子滑到地上,養母抹著淚去拉她……那首實為乳品廣告的抒情MV播放了將近五分鐘,畫面回到現場,醬紫的“與母書”已經收集整齊,放在了艾薇面前,鏡頭推近,沒有一封信紙是一樣的,十歲那封用的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還經過磨損做舊——道具師真是業界良心。
醬紫留下的白信封已經被工作人員遞到了艾薇的手里,艾薇打開,里面裝著一張信用卡——給養父母的錢,還有一封留給親媽的信,艾薇打開讀這“最新”的“與母書”:……重逢,不是故事結局,而是故事開篇,我更愿意用憨憨的信任、暖暖的情感而不是冷冷的生物學鑒定,開始我和媽媽的故事……生命是場修行,不管我們曾經多糟,我們都有機會變好,只要我們愿意學習,學著去了解,學著去愛,學著去成為好的母親,好的女兒,好的自己……
片刻安靜之后,低低的驚呼聲,掌聲起,淚眼婆娑的艾薇,繼續說,“我們不要忘了,還有好的奶……”不少觀眾破涕為笑了,“雖然這會兒念廣告,顯得特別不是人,不是人就不是人吧……”觀眾開始鼓掌起哄,艾薇喊著念完的廣告口播——艾薇也很拚……醬紫關掉了直播,在回家的車上閉上眼睛。
盛世薇光今年的日子不好過,陸離似乎也回天乏術……隱隱覺得有些什么事情在發生,她肯定忽略掉了什么,是什么呢?
醬紫郁郁地進了家門,烏迪的聲音從廚房傳出來,“先去洗澡,有好吃的。”
醬紫洗完澡出來,看到冰桶里放著香檳,“慶祝什么?”
“情緒不高嘛!”烏迪倒顯得興致勃勃,她遞給醬紫杯子,砰地打開酒,“慶祝我們的節目成功——”她用手勢阻止醬紫反駁,“關鍵詞,我們的——寶貝兒,對即將成為你老板的人,不需要阿諛奉承一下嗎?”
香檳泡沫淌到了手上,醬紫只顧盯著烏迪問,烏迪一邊解釋一邊給她擦手,又蹲下擦干凈地板——烏迪準備接下余菲菲的股份,加入盛世薇光。
醬紫本能地覺得和余菲菲相關的一切都有問題。
烏迪笑了,“余菲菲的確一句話十八個坑,我認識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盛世薇光如果不是遇到了大問題,她也不舍得走——老鼠要離開將沉的船了。”
醬紫不解地看著烏迪,烏迪摸摸她的頭發,“你在船上,我得去救你呀!”隨即一笑,“我有數——微格基金的錢撐到年底,‘出道’肯定能熬成爆款。”
醬紫和她碰杯,喝了口酒,“我對這些事,沒能力做判斷——只是擔心。”
醬紫的擔心,第二天就變成了現實。
陸離請醬紫吃午飯——在家里,叫外賣,他們的約會模式,第一次是例外。
陸離的家,有種洞府幽深的感覺。頂樓復式,朝南的落地大窗,采光應該是很好的,銀灰窗簾后的遮光布總是拉著,若沒有乳濁色地毯上那道明亮日影的提示,進到室內,就從正午進入了夜晚。
陸離叫了湘菜,就著最喜歡的那道白辣椒炒雞胗吃了兩份米飯。醬紫才察覺自己的舌頭被烏迪的廚藝慣刁了,滿嘴咸辣油膩,吃不下幾口,只在那里喝水。陸離一推外賣餐盒,端著茶杯去了客廳。
陸離癱在沙發上,呼嚕著自己的腦袋,“余菲菲的股份可能要轉給烏迪——我聽艾薇的助理說了這么一句,余菲菲先跟艾薇打招呼,怕她不同意。艾薇就是再討厭烏迪,這時候也不會不同意的。微格基金今年也不順,錢緊,想讓盛世薇光第三季度按照原價贖回相應股份,雙方都合適。趁著還有幾檔節目撐門面,‘出道’賠錢賺吆喝好歹還熱鬧,艾薇趕快找接盤俠。撐到年底,按照和微格基金的對賭協議,溢價百分之十贖回——盛世薇光就沒有明年了。我手機忘在會議室,余菲菲拿了還我的。艾薇和我在微信里討論過這事兒——余菲菲套現走人,肯定是看了我手機,解鎖密碼我從未換過——對了,這事兒你不能告訴烏迪。”
醬紫聽得半邊身子都木了,耳朵里嗡嗡直響,“那你為什么告訴我?!”
陸離看著她,“不是你、我,是我們——余菲菲走,烏迪來,對我們是好事。”
醬紫低頭說:“余菲菲套現走人,烏迪跳進一個坑——她的錢是借的。”
“誰的錢不是借的?烏迪加盟盛世薇光,還陪嫁了個羊駝牧場,對融資是利好,對業務是助力,尤其是對你——不是哪家公司都像盛世薇光這樣,拿你當心肝寶貝!烏迪是老江湖,要你這個傻孩子替人家操心?!”
陸離的手隔著沙發扶手伸過來撫摸她,醬紫下意識退了一下,再想掩飾卻也來不及了,那只手就撤回去了。醬紫瞬間想哭,但生生把那股淚意憋了回去。醬紫渾身僵直地坐著。陸離清了一下喉嚨,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你那堆爹媽,公司留有他們簽約拿錢時的錄像和協議,他們也難再用輿論勒索你——想緩和關系隨你,你要是不想搭理——就不搭理吧!”
醬紫準備自己叫車,陸離說:“算了,今天一起走吧。”
兩人一起回了公司,各自去忙。晚上七點多鐘時烏迪打過來一次電話,醬紫說加班。十點離開公司的時,醬紫提出請大家去附近的‘南島’喝一杯,別人都說有事,只有助理跟她去了。
一杯長島冰茶喝了半個小時,助理小姑娘一直在回微信,醬紫就讓她先走。助理環顧,醬紫說卸了妝沒人認識她。助理跳起來,沒出酒吧就開始打電話。醬紫也起身,坐到吧臺去,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調酒師為她調馬提尼。
醬紫一下一下戳著酒里的橄欖——烏迪會游泳,會潛水,就算沉到水底,說不定還有個天堂般的新世界……用你替人家操心?!醬紫一磚一瓦填塞著千瘡百孔的心理防線,抹上道自憐的水泥,也就固若金湯了。
近午夜,南島樂隊那位不知是菲律賓還是印尼口音的歌手,開始晃著身子唱爵士風的《I am so lucky so and so》,生生把英文唱出了西班牙文的感覺,醬紫的酒也換成了莫吉托——冰和薄荷,絲毫壓不住胃里的燒灼。吧臺前的人多起來,醬紫被人一碰,差點兒從高高的吧臺椅上掉下來——她是醉了。
醉眼蒙眬都有了幻覺,醬紫看到了烏迪生氣的臉,直到下巴狠狠被捏疼了,醬紫才知道真是烏迪,“電話不接,微信不回——到家再跟你算賬!”
烏迪買完單,伸胳膊攬住醬紫,不留神胳膊肘撞到了身后一個女孩的胸。那女孩一聲尖叫,罵了句臟話。烏迪扭頭,松開醬紫,讓她站好,轉身盯著女孩,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晃著車鑰匙進來,見狀把那女孩拉到身后,伸手推搡烏迪,醬紫都沒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個男生就躺在了地板上。周圍響起了口哨聲和噓聲,保安立刻出現了,醬紫拽著烏迪離開,那女孩尖利的罵聲傳過來,“死變態!百合了不起啊……”
烏迪扭身要回去,被醬紫死命拉住。夜風一吹,醬紫搖搖晃晃有些站不住,只是拉著烏迪,不撒手,不肯先上車。烏迪拖著她站在路邊抽完一支煙,把她塞進副駕駛,發動車時冒出句:“你這個助理得換!”
醬紫摸索拉扯,半天沒有系上安全帶,“我讓她走的。”
“你讓她走她就走?!”烏迪的火還是沒壓住,“出事兒算誰的?”
醬紫說:“我又不會跟人打架!”
烏迪一腳急剎車,“我他媽多余,是嗎?!”
醬紫被甩向前又摔回座椅,她揉著被撞得生疼的胸口,血沖進了大腦,臉滾燙起來,開始朝烏迪吼回去,語速快到沒有地方加標點,一口氣將陸離今天和她的對話全盤托出。說完她才用力喘氣,以至于嗆咳起來。
烏迪火氣下去了,臉色凝重,伸手把她拉進懷里,摩挲著她的后背,“不會有事兒的……”烏迪放開醬紫,給她系好安全帶,“我先送你回家。”
半個小時后,醬紫歪在余菲菲堆滿毛絨玩具和印花抱枕的布藝沙發里——醬紫死命也要跟來,她不知道烏迪要干出什么。醬紫一身酒氣,烏迪站著抽煙,余菲菲開窗戶,開香薰噴霧,托著個咖啡碟追著烏迪轉,怕她亂掉煙灰。
烏迪奪過碟子,讓余菲菲安定,把一切都攤開說了,余菲菲愣了一下,“等等,讓我捋捋——陸離告訴醬紫,我套現讓你入坑,不讓醬紫告訴你,可是醬紫告訴了你……”她笑起來,“我十九歲在阿里做前臺時認識陸離,跟他跟到三十七,陸離什么人我清楚。最高級的謊言,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的。他忘手機是真的,解鎖密碼沒有換也是真的——她女兒生日!我看了他的手機也是真的,但艾薇和他商量找人接盤,我沒看到。我告訴你,如果微格基金退出是真的,他不可能告訴醬紫,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這是他教導過我的話。告訴醬紫,就是讓她告訴你——她這么一朵重情重義的白蓮花,哪受得了這個?不可能不說!陸離就是要你毀約,就是要把我困在盛世薇光繼續折磨我!”
余菲菲的雄辯似乎讓烏迪愣了,歪在沙發里的醬紫聽完也糊涂了,覺得又悲哀又可笑胃里又難受,發出一陣吭哧吭哧的聲音,余菲菲緊張地湊過來,“你是在笑,還是想吐?”
烏迪把煙頭摁滅在咖啡碟里,“我不蹚你們的渾水,占小便宜吃大虧,既然沒這事兒,盛世薇光前途無量,你自己留著或者再找別人也不難,保證金退我!”
余菲菲丟開醬紫,坐進單人沙發,“我拿去付律師和會計師的費用了。”
烏迪手斜眼看她,“還沒估值,你就花了兩百萬?——我不是不講理,我毀約,前期費用我認——”
余菲菲笑著說:“既然是你毀約,保證金我也可以不退——”
茶幾上,玻璃水果盤上幾只青色牛角酥的縫隙間露出一枚鮮紅的刀柄,烏迪在咖啡碟里摁滅了煙頭,伸手抽出了水果刀,“跟我耍橫——你才認識我嗎?!”
醬紫不知道自己闖下了什么禍——只知道自己闖禍了。烏迪抄起刀的時候,醬紫感覺心臟停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狂跳,也不知道為什么傻到用手去抓,手掌抓到了刀刃,血順著胳膊流下來……烏迪忙撒手,水果刀當啷掉在地上。
余菲菲手忙腳亂地拉開抽屜,棉簽、紗布、碘伏、創可貼堆了一茶幾。
“傻丫頭,真是傻丫頭!她嚇唬我呢!”余菲菲抱怨里有無比真實的疼惜,“先纏緊止血,去醫院處理一下,破傷風也要打……頭暈嗎?”
血流得嚇人,傷口其實不深,也不怎么疼,醬紫伏在沙發肘上,沙發背后,香薰器噴出的乳白水霧繚繞過來,清甜的香氣,讓人想起洋槐開花的晚上……
余菲菲的神情懇切到了悲愴,“烏迪,我絕逼沒有騙你——如果不是受夠了,死心了,我也不會走……”說到最后,她哭了。
烏迪架著東倒西歪的醬紫,又操心不要碰到她受傷的手,扭頭說,“你慢慢哭——我先送醬紫去醫院。”
余菲菲跟到門口,“樓道黑,你們小心點兒……”
余菲菲住在一棟連電梯都沒有的老樓里,從粉紅嫩白明亮清甜的房間出來,幽暗骯臟的樓道里全是灰塵、過夜的垃圾和寵物尿液的味道,踩著滿地落葉般的外賣廣告走下來,醬紫覺得自己陷在一個癲狂的幻夢里……
纏著雪白紗布的右手,擱在梳妝臺上,烏迪用化妝棉蘸著卸妝水小心地替醬紫擦去眼影腮紅唇膏……醬紫一直盯著自己的手,那些被她忽略的疑惑的碎片翻飛著落下來,像被吸引的鐵屑,漸漸勾勒出那隱形磁石的輪廓……
“余菲菲這下該放心了……”醬紫喃喃自語。
烏迪的手頓住了,醬紫笑了一下,“余菲菲的戲真好,你的不好……”
烏迪笑了,“還真是柯南!我也是沒辦法才陪他們演這狗血劇,投資那么難找,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那天在中國大,你要不是跟陸離走了,我和投資人談完,出來就會告訴你——后來陸離警告我不能告訴你,余菲菲試探過你幾次,幸虧你不知道,不然你肯定露馬腳。他還讓一個HRBP提出辭職,在和分管副總余菲菲進行離職談話時,透露獵頭公司的內部消息,陸離已經在找下家了。他不走,余菲菲也不會走——陸離被這個多疑偏執的女瘋子纏了這么多年,弄得家破人亡負債累累,也是桃花劫……”
醬紫暈眩得有些惡心,伏在自己胳膊上,烏迪說什么她已經聽不大清楚了。那種墜落的暈眩,開始終日糾纏醬紫。墜到底,哪怕在破碎和疼痛中醒過來,趴在冰冷的現實上,也會好受些……
長富宮日料“櫻”,烏迪翻著菜單,笑著對醬紫說,“這里的海膽可以吃……”
房間紙門被拉開,陸離進來,醬紫低了頭——自那頓不甚愉快的午餐后,兩人再沒說過話。醬紫纏著紗布的手擱在桌邊,陸離忙問怎么了。
烏迪邊點菜邊說:“我要手刃余菲菲,阿紫姑娘宅心仁厚,空手奪白刃——怨我,戲有點兒過!”
“咱們家醬紫真是難得啊!”陸離笑說,“在這個隨時都會圖窮匕首見的無情世界里,還懷揣一份不憚受傷的溫厚與深情!”
醬紫抬起頭來,點菜的和服女孩近乎耳語地低聲問著烏迪什么,烏迪說,“當然。”她笑著合上菜單,看著醬紫說,“生死與共了,酒還是要喝一杯的。”
陸離笑道:“我聽說估值都估出白菜價了?”
烏迪說:“爛白菜價!你和艾薇怎么謝我?”
陸離不只甩掉了如跗骨之蛆的余菲菲,還利用隨之而來的恐慌心態掃蕩了盛世薇光的“創業元老團”,順帶解決了艾薇的離婚困局——“負資產”估值讓對方律師放棄了公司股份要求,艾薇成功協議離婚……
榻榻米椅的后背略帶彈性,醬紫靠上去晃了兩晃,暈眩又起來了,落地窗外的山水庭院,游廊空無一人,檐下燈籠初亮,暮靄中光色昏黃——是夢境,一重夢墜到底,落進了另一重夢里……在這個夢里,醬紫的心空了……陸離身后半人高的落地竹燈籠,燈紗上繽紛的落櫻在光影里飄了出來,一只毛茸茸的貓滿屋追著蝴蝶一樣的落花,醬紫恍惚地想,這個兔子洞到底有多深啊……
三疊 艾薇之水中央
1
“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清白人會算糊涂賬……”
風園北面,有一道半真半假的長城,前半段是園區景觀,有垛口城墻,拾階而上,高處的烽火臺是可以望盡全園的觀景臺,蜿蜒兩段之后的部分,就是圍墻上做出的畫面了。城下幾棵龍爪槐,三五個穿藍衫的陪修女孩子,看著一個灰衣女子槐蔭下唱戲。昆腔入耳,城墻上的艾薇不由得停下聽,然后搖頭贊嘆,“女子唱生末,如此渾厚蒼涼,這聲笑,做得更難得……”
司望舒知道艾薇的感慨不在聲腔——前兩個月,艾薇以移星換斗的本事,同時完成了盛世薇光和自己人生的重置重啟,烈火烹油熱鍋撒鹽地炒自己旗下的幾個小網紅,沒想到炒鍋起火,不僅折了鍋里的醬紫,連帶著廚子陸離都燒傷了,一紙禁令徹底冷了她的灶。虧得陸離頗有先祖陸賈的本事,主管部門也算通情達理體貼下情,盛世薇光認罪態度良好整改方案全面,醬紫草根出身誠實坦蕩也頗有幾期可證清白的正能量節目,加上還楚楚可憐地暈倒在了冷氣充足的會議室里,一周后“出道”就恢復了正常運營。只是下架節目贊助商那里的天價違約金還在協商處理方案,起火燒新灶的錢也不是小數,被逼出來化緣的艾薇,聽見這幾句唱詞,難免有些刺心。司望舒拉她繼續走了。
昆腔在她們身后遙遙延宕,“……重來訪,但是桃花誤處,問俺漁郎……”
見中海集團的董事局主席,本是艾薇提出的來的,有棗沒棗打一桿子,司望舒略費了些心思,給安排成了主席要見艾薇——但司望舒沒有告訴艾薇。以司望舒對這位主席和艾薇的了解,各自帶著這樣的心理預期,才有可能完成“親切友好”的會談。
從“長城”下來,走進片雜樹林,遠遠聽見醬紫在喊:“林曉筱,停下來!”
接連幾次暈倒又查不出任何器質性問題,醬紫在艾薇的建議下來咨詢司望舒,問題不大,但林曉曉不肯讓她走——林曉筱依然沒有把現實中的醬紫和自己幻覺中的姜麗麗“縫合”為一個人,但對醬紫的接受程度比一般人高,而醬紫留下,是因為不想回到和烏迪“同居”的那個家。
“后真相時代”停播、下架的原因是過度炒作明星私生活,主播醬紫本人負面新聞頻出,造成不良社會影響。所有的負面新聞中最讓醬紫不堪的,既不是性侵過她的高中老師對那段充滿同情和善意的“師生婚外戀”的樸實講述,在媒體報道中不無“援交”色彩,也不是被深挖出當年是“做小三”而非“被小三”的黑歷史,而是與烏迪的疑似女同關系——從對面樓上伸出的神奇鏡頭捕捉到了烏迪與醬紫在廚房相擁的“非日常生活場景”。醬紫這個十五歲失貞、性傾向復雜的“蕩婦”,自然人人得而誅之。“鍵盤俠”們在虛擬世界里“潑糞潑尿潑硫酸”,擊倒了現實世界中的醬紫。
司望舒對艾薇說:“你快一個月沒見曉筱了吧?”
林中空地上有一架秋千,林曉筱和醬紫面對面站在秋千上,林曉筱雙腿用力屈伸,秋千越蕩越高,醬紫緊緊抓著秋千繩,閉著眼睛喊著停下來。司望舒警告地叫了聲曉筱,林曉筱不再用力,秋千蕩著蕩著慢下來,陪修小夏上去扶住秋千繩,林曉筱幾乎是跳下來的,笑著跑過來,“望舒姑姑!小姑姑!”
司望舒知道艾薇戲劇化的情緒要出來,拍了她一下,艾薇忙點頭示意明白,司望舒對林曉筱笑道,“衣服都濕透了!人家醬紫本來就不舒服……”
醬紫拽著秋千繩,坐在秋千上,在她的陪修攙扶下,艱難下地,面對艾薇三個人,滿臉羞慚。司望舒說:“我知道你的眩暈還沒好,是為了讓林曉筱高興。以后你不要事事都依著她——你越慣她,她越欺負你!跟她小姑姑一樣!”
艾薇拉著有說有笑的林曉筱舍不得撒手,司望舒回頭見醬紫也出神地看她們,拍拍她說:“羨慕了很多年,是嗎?”
醬紫嘆了口氣,司望舒低聲說:“不必羨慕,都是有代價的。”她叫艾薇,“走吧,不能讓資本家等我們。”
艾薇勉強維持著淡定,一出雜樹林,抓住司望舒的胳膊,“你真是神通廣大,這才幾周——曉筱那么抗拒——她說什么了?她為什么病?怎么好起來的?”
司望舒笑著抽出胳膊,“好啦!找時間跟你細說,辦你的正經事要緊。”
盛夏溫度,艾薇抱怨走得妝都花了,說話間進了片竹林,涼意森森,汗很快就下去了,艾薇站下,拿出粉盒補妝,環顧四周說:“這兒倒涼快——屋頂擋住真的天,弄出一片假天空,造風造雨,還要調出不同的溫度來,圖什么?!”
司望舒笑笑,艾薇這話,其實是在喟嘆風雨涼熱背后不菲的費用。艾薇的粉撲停在脖子上,沉臉看司望舒:“你笑什么?”
司望舒知道艾薇在緩解上陣前的緊張。她穿了那套寶藍底子納紗繡喜相逢團花的高定裙子,據說設計師為這條裙子幾次去故宮看服飾展,團花不在胸前,在斜裁的裙擺處,圖案中的幾痕明黃紋路與頸間的金瓔珞相呼應,仿佛一條見首不見尾的金龍鉆進裙子,纏出了玲瓏腰身——戰袍金甲,她果然是來打仗的。
司望舒嘆了口氣,上去拿開她的手,從脖子上摘了那套金飾,放進艾薇的手包里,摘下她別在頭發間的那顆雞油黃的蜜蠟發飾,卡在斜開的襟前,口中提醒她,今天主席請的陪客是中海旅游和中海地產的兩位總裁。旅游和地產是中海集團盤子最小的兩個子公司,旅游去年股票表現不好,地產還沒有上市,嚷嚷了幾年的“文化+”,加來加去總會掉下來,司望舒拉起艾薇的手,“現在,文化她老人家本人,來了!”
艾薇笑了。兩人一起走進竹林深處的敞軒,完成介紹寒暄,司望舒就退場了,自己不在,艾薇會更揮灑自如——那點兒莫名的羞,來自艾薇內心深處,但她總歪派司望舒影響她,司望舒也就笑笑。
除了自己,司望舒觀察最為長久細致的另一個人就是艾薇。看著她赤足在荊棘叢中奔跑,看了這么多年,看著她解完一重困再破一重局,仿佛有用不完的聰明,看著她面對歲月,不肯退讓分毫的美麗——你以為她要凋敗了,展眼再看,她又光艷如初了……只是這一切,不會無緣無故……油盡燈枯的黯然結局到來時,以艾薇的心性來說,太難接受……此刻思之無用,司望舒走出竹林的時候,就讓那點兒憂慮,散在了迎面而來的熱風里。
艾薇帶著薄醉午宴歸來。司望舒的辦公室隔壁就是她住的套房,繞過辦公桌后的屏風遮擋的門,可以直接過去。艾薇進帶衛生間的主臥卸完妝、換好衣服出來到套房的小客廳,酒店A區的服務生送來了一杯咖啡,還有未拆包裝的高爾夫球服、鞋和帽子,司望舒也從辦公室進來坐下。
艾薇端起咖啡來喝,含混說:“約好三點去打球。”
司望舒端詳艾薇,“看來很順利。怎么顯得有點兒歉疚……”
艾薇放下咖啡杯,“很歉疚——沒想到,我攪了你的清凈道場!”
“望舒心靈生活館”這種天然“政治不正確”的地方,存在了三四年,已是難得的因緣,能由艾薇來收尾,也算是難得的因緣……司望舒覺得心里一松。
艾薇帶著不安和慌亂搖晃她的胳膊,司望舒回過神兒來,忙笑了,“不是你我的事兒——風園的地,政府批的是文化用地,還給了一部分配套投資,現在的定位,很難擺脫高檔會所的嫌疑,開放、轉型是必然的事情。二期的雅園、頌園的方案,本來上一任主管領導已經同意了,沒來得及簽字他出事兒了,繼任領導來風園考察了一次,回去否決了雅園和頌園的方案,施工證辦不下來,配套用地上的商品房和綜合體也動不了工——你是來幫忙的,不是來搗亂的。”
艾薇松了口氣,隨即埋怨,“你早告訴我,我還能再加點兒價!”
“現在也不晚。對于豐海來說,董事局主席不會花一頓飯外加一場球的時間,只跟你談‘孫子公司’下面的一個小項目的。”司望舒說。
艾薇端起咖啡一口氣喝完,開始打工作電話。
司望舒站起來,指著主臥,對正打電話的艾薇說,“不用看我也知道會亂成什么樣子,去打球之前,把戰場清理干凈!”
司望舒有個兩點鐘的單人課程,約課的客人,就是上午唱昆腔的灰衣女子。她已經是鞏固階段,相對比較輕松,下課時司望舒告訴她不必再約課了。司望舒走回辦公室,發現套房的屋門開著,朝里看了一眼——她也沒指望艾薇真會清理戰場,雖然艾薇答應時拼命點頭——司望舒呆住了。小客廳沙發上攤著四五套罩著防塵袋的裙子,地上一堆鞋盒子,茶幾上還放著個三層的螺鈿首飾盒,一個玫紅的無紡布收納盒,艾薇的助理從臥室里掬著要扔的球服球鞋的包裝盒出來,不好意思地說:“司老師對不起,艾薇總要換衣服……”
活得如交響樂般浩大,艾薇啊……司望舒不想讓艾薇的助理尷尬慌亂,立刻退了出來,回到辦公室去做自己的事了。
司望舒在電腦上填完剛才那女子的記錄,點結束課程,工作流程系統會通知客服中心,協調安排離開的時間和方式,減少刺激平穩過渡……最后一個藍色的未完標志消失了,屏幕上一片灰白……
有人輕敲開著的辦公室門,司望舒聞聲抬頭,門口那人拎著三個大購物袋抱著一大捧花,朝司望舒笑著伸出手,自我介紹,“司老師好,烏迪。”
司望舒忙把她讓到隔壁套房,烏迪環顧小客廳,笑道,“侵略者來了!”
2
盛世薇光團隊,當天就“進駐”了風園。
艾薇再次出現在司望舒辦公室的時候,換了條抹茶色的真絲無袖長裙,松松地系著秋香色手編腰帶,她近乎是沖進來的,腰帶的流蘇穗子飄起,掛在了癭瘤木茶海不規則的邊緣上,只得停下小心地去解那團絲線。
司望舒扣上了電腦,“干嘛?慌張成這樣!”
艾薇說:“惹你不高興,被掃地出門,急著過來道歉呀!”
烏迪是被艾薇叫來的開會的。她提前買了食材,向司望舒提出了個“不情之請”——借用廚房。司望舒讓服務生拉了輛行李車上來,裝上艾薇的各色行頭首飾化妝箱,先拉去了開給她們的客房,再帶烏迪拉著食材去風園里的小廚房——主席今晚沒客人要招待,跟那里的主廚對接一下,烏迪就可以用了。司望舒讓助理通知艾薇,打完球回來直接去房間洗澡換衣服、化妝,然后去吃午飯的地方吃晚飯,司望舒開始整理自己的資料,沒想到艾薇又跑了過來。她嘴里說著是來“道歉”,司望舒知道她實際上是來“報喜”的。
艾薇走到她身邊,依著桌邊,低頭摩挲著胳膊上纏的一長串細小的冰種黃翡珠子,說得頗為矜持含蓄,最后愛嬌地推推司望舒,“陸離晚上帶團隊過來,明天一早開始談判,給我個小會議室唄。”
司望舒拿起艾薇的胳膊,一圈一圈地解下那串珠子,瑩潤透明,觸手生涼,司望舒摩挲著珠子,看著艾薇,“我安排好了和你們對接的負責人,心靈館的收尾一周之內應該能完成……”
艾薇愣了,“你未卜先知?”
司望舒笑說,“先知談不上,的確也未卜,五月份我就開始在做結束的準備了。”她把那串珠子拍在艾薇手上,“走吧,咱們去鑒賞烏迪的廚藝。”
艾薇挽著司望舒朝風園走,“我真不喜歡這個烏迪……”
司望舒說:“也不能勉強你喜歡,今天我見了,還算正的一個人。”
艾薇站下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惡毒、刻薄,陰暗——罵我龍團鳳餅婊!她還正?彎彎腸子不要太多!她這次和陸離一起設計余菲菲——余菲菲最后拿到的錢,買不回當初賣掉的那套房……”
司望舒嘆了口氣,“你比誰都明白她的真假邪正,可你還是心里不舒服!”
艾薇笑了,挽起她的胳膊繼續走,“你好可怕!”
那片竹林是從淇澳竹林蔓延過來的,里面藏著那個小小的竹欄敞軒,敞軒內的餐桌已經布置好,烏迪帶來的花插滿了敞口玻璃花缸,怒放的深紅色重瓣雛菊,襯著暗綠色的桌布,朱碧兩色濃郁得像在流淌,音樂一般溢出了物的邊界,那是遙遠異族民歌里聽不懂原委的甜蜜憂傷……
花下是伏在桌邊發呆的醬紫——像是感覺到了司望舒凝視的目光,回過神來,對著她們一笑,“曉筱非要回去換掉綠T恤,她不能忍自己和餐桌撞衫。”
艾薇笑著看司望舒,央告地晃晃司望舒的胳膊。司望舒知道她還是想問曉筱如何好起來的,故意笑著說,“你這一路撒嬌,還沒夠?醬紫看著呢!”
敞軒和小廚房之間有一條廊子連著,兩個服務生一個推著放涼菜的餐車,一個抱著裝酒的冰桶沿著廊子走過來,烏迪端著杯白葡萄酒跟著后面,她喝了一口,環顧四周,“在這兒做檔美食類真人秀吧,廚房很漂亮,也好用!”
艾薇笑著說:“你也考慮一下司老師的感受,這么肆無忌憚!”
烏迪走過來,“司老師已經用笑臉歡迎侵略者了!”
烏迪在桌邊放下酒杯,對沖著花發呆的醬紫說,“貝加羅雛菊,漂亮吧……”她的目光落在醬紫擱在桌邊的手上,愈合后的傷口留下了很淡很細的一條疤痕,有些驚訝地笑著說,“哎,有愛情線嘞!”
醬紫跟著被拉起的手站了起來,隨即又軟軟地倒了下去,烏迪一把抱住她,司望舒繞過桌子,掐住醬紫的人中,和烏迪一起托著她坐回椅子上,很快醬紫就蘇醒過來,趴在桌邊,林曉筱換完衣服回來,跑到她跟前,“你又暈了?”
醬紫羞慚地說:“我真掃興……”
烏迪走到了敞軒的邊緣,拿出支煙,司望舒抬頭說:“進來抽,敞軒里監控拍不到——來這兒的客人常有抽煙的,這里裝了排風系統。”
烏迪默默抽完煙,又進廚房去看熱菜,司望舒等在廚房門外,等烏迪出來,悄悄告訴她一會兒如何玩游戲,烏迪起初有些吃驚,聽完一下把司望舒抱起來轉了一圈放下。桌邊的人都在看,等她們過來,艾薇瞪著司望舒,“你跟她說什么?”
烏迪笑道:“司老師說她對我一見鐘情,我說Me too!”
大家都笑,只有艾薇木著臉抿抿嘴,沒搭理烏迪。司望舒不管艾薇,招呼大家開餐,服務生倒酒,桌邊除了司望舒、艾薇、林曉筱、醬紫、烏迪,醬紫和艾薇各自的助理,還有司望舒叫來的林曉筱的陪修小林、小夏,九個女子團團坐了一桌,司望舒先敬烏迪,贊美烏迪的廚藝驚才絕艷,眾人紛紛附和。服務生給司望舒拿來了色盅,司望舒說咱們來玩“KISSKISS”吧。
醬紫的助理倒吸一口氣,“司老師也太潮太酷了吧?!”
艾薇被助理科普游戲規則,立刻反對:“瘋了吧?你我跟她們玩夜店游戲?!”
司望舒說:“你閉嘴!舉手表決——哎,你們不想看高貴冷艷的艾薇總Kissing嗎?——少數服從多數!”
艾薇看著齊刷刷舉起來的手哀嘆:“民主是最可怕的人類游戲!”
游戲規則很簡單,擲色子,擲對點兒的兩個人喝酒、互吻,可以吻額頭、臉頰、嘴唇和脖子,醬紫的助理和小夏就吻嘴唇和吻脖子的意義發生分歧,激烈的學術碰撞被司望舒打斷了,“流派不同,咱們擱置爭議,各吻各的意思!”
從司望舒開始,大家輪流擲,艾薇和小夏先對了點兒,喝了杯酒,互相親了臉頰,小夏親艾薇的時候,讓小林幫她拍照片,性命擔保不發朋友圈。幾圈下來,四瓶白葡萄酒消失了,有一輪是烏迪吻了小林的嘴唇,幾個女孩子尖叫著拍桌子,醬紫的助理抗議烏迪為什么只吻她額頭,烏迪回答說:“把你腦殼里的松子兒吻成花生仁兒,至少不會再把醬紫一個人丟在夜店里了!”
兩輪后,醬紫和自己的助理擲對了點兒,她們倆嘟起嘴唇接吻,還舉著手機自拍——林曉筱就過去給她們搗亂,三個人笑著滾在一起。鬧完了繼續玩兒,醬紫擲了個六點,司望舒胡亂擲了一下,起身走走,隔了四個人是烏迪,烏迪擲完,走到她身后的司望舒伸手摁住了色盅,揭開一半,抬頭笑說六點。
烏迪走到醬紫身邊,醬紫也站了起來,兩人碰杯,烏迪讓醬紫選“姿勢”,小林小夏開始“污污污”的拍桌子起哄,醬紫竟然吻了烏迪的脖子,烏迪夸張地靠著敞軒的欄桿,說暈,多巴胺瞬間分泌太多處理不了……
敞軒里燈初亮時,已經近八點,艾薇的助理告訴艾薇,陸離他們半個小時后到。只有烏迪和艾薇去開會,司望舒陪她們去會議室,艾薇笑著說:“折騰我們一晚上,就為給醬紫實施‘脫敏’療法?”
司望舒說:“不是,主要是為了看你羞羞答答被小姑娘調戲!”
艾薇笑著啐司望舒,忽然正色,“你們的會議室不會也——”
司望舒說:“只有風園和C區特護房間裝有監控,會議室和所有工作人員的辦公室以及酒店其余房間,都沒有,公共區域才有。放心密謀,明天見。”
把艾薇的人關在了門外,走進臥室,艾薇殘留的香水氣依舊濃烈,仿佛她又跟了進來。艾薇最近幾年專用一款Bijan的香水,非得說是木香龍涎的味道。司望舒意識到自己有些隱約的焦躁,她開始檢查原因。
似乎和醬紫有關。今晚充滿性暗示和性炫耀的游戲營造的場景,醬紫的初步反應是積極的,說明自己對她“心靈場”能量文化符碼的辨認和引入符碼的選擇,都是對的,接下去的治療相對就容易——不管用什么能量維持了“心靈場”的正常閾值,就是“修復”成功。司望舒不會用文藝的眼光分辨什么殘酷溫暖陰暗光明,更不要說道德眼光里的高尚卑下自私無私了……不然積累下來這三百多例不同程度“生效”的實驗對象,足夠挑戰司望舒自己的心靈場閾值了。
為了這場頗具規模的實驗,司望舒的確挑戰了自己的現世規則。望舒心靈生活館里一部分客人是實驗對象,有一部分是選擇常規治療方案的普通客人,另外則是用“金主”,他們的無聊空虛維持了生活館的運營——弄些“冥想”、“正念”、包括催眠之類的小機巧,對司望舒來說不是難事,佛禪中醫、顯宗密宗,她也拿來做手段營銷課程營了。只是她做得克制,謹慎,隱秘——事實上,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知道那些客人有什么質的區別。當然,遇到不能承受費用的理想實驗對象,司望舒就代為支付費用——這幾年,她在客人和陪修們眼里,越來越像菩薩了。
這場實驗能推出的結論,就像那塊暗綠玻璃碟子的香茅艾草皂一樣,觸手可及,只是手伸過去,卻感到了森森的陰冷之氣……司望舒察覺到自己內心在抗拒,立刻告訴自己,那就多退一步——放棄這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回到實驗素材本身,重新研判——壓力消除,諸多蠢蠢欲動的浮念隨之消停,洗漱上床,略自調息,也就安眠了。
急急的敲門聲和外屋辦公室的電話鈴聲同時在響,司望舒剛醒時還有些疑惑自己在做夢——她到無夢深眠的狀態已經有幾年了——自己對風園的執念如此之重,竟有了這樣的夢境?也就一念,她隨即清醒了,起身去開門。烏迪穿著件大T恤,光著腿,頭發還是濕淋淋的,臉色凝重,合上手機,進門隨手關上了門,遞給司望舒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個優盤和一張打印出來的紙條:退出風園項目,否則后果自負。
烏迪說:“艾薇,我,陸離三個人房間里有,公司其他人確認過,沒有。這里面,是視頻——是艾薇……”
司望舒蒙了一下,隨即冷靜下來,打斷烏迪,“不必說了——艾薇怎么樣?”說著就往外走,烏迪跟在她后面說,艾薇就說了一句去找司望舒,再也不肯說話了……司望舒走得太急,踩到裙擺踉蹌一下差點摔倒,她隨即扶墻站穩了……
3
艾薇眼皮漸漸停止了抖動,她在藥物的強迫下睡著了。司望舒從艾薇的手里輕輕抽出自己的手,離開房間,輕敲對面烏迪的房門。
房間里不只烏迪和陸離,還有醬紫,醬紫正在盯著電腦屏幕,不斷用鼠標調整,細看那段錄像。烏迪忙解釋,“司老師,醬紫心很細……”
醬紫定格一幀畫面,仰頭說:“這不是監控錄像,是有人拿手機對著顯示屏錄下來的——放大畫面,仔細看,屏幕上那人的影子……”
司望舒略松了口氣。心靈生活館與酒店的監控是分離的,主控界面只有在她辦公室的電腦上才能打開登陸,無論是調看、復制、刪除都只能由她來做。中控室只能看到公共區域的畫面,但是風園屬于公共區域。那晚她打開電腦,本來是要拷貝單人課程的錄像資料,打開公共區域界面隨便看了一眼,深夜時分,一片黯淡的園內只有喬松區域的畫面是亮的,說明有人在,她點開放大畫面,看到了喬松崗下茅屋內的艾薇和左后衛……
司望舒愣了一下,迅速退出畫面,登陸主控界面,輸入口令關閉了喬松區域的監控,然后調出錄像進行徹底刪除,退出登陸,關閉電腦,一路急走到中控室,敲門進去發現值班的兩個安保人員,一個略顯尷尬的朝她笑笑,叫了聲司老師,另一個則假裝在看一墻的監視屏,聽到她的聲音,才扭頭示意。
司望舒認出了笑的那個人,是左后衛的表弟,沾表哥的光才有的這份工作,那位表弟搶先說:“司老師您放心,我們不會亂說。”
看來事情就出在這個“不會亂說”的表弟身上。司望舒拿起房間的電話,打給總臺,果然——左后衛今天入住了,司望舒問了房間號。放下電話,司望舒對著醬紫說:“回去睡吧,你別跟著熬了。”
醬紫站起身,認真說:“我覺得這段錄像根本沒么威脅,尺度也就到Kiss……”
烏迪哼了聲,“真是有代溝——大人說話,小孩兒不要聽,快回去睡覺!”
醬紫乖乖地走了,司望舒簡單說了左后衛的身份以及其中的利害關系。風園一期策劃案原來的定位是傳統文化與中醫養生,在尋求技術支持時左后衛在中醫藥大學碰上了司望舒,這才有了后來的望舒心靈生活館。左后衛團隊做了五年的二期雅園頌園方案被否定,他還在緊急修改——顯然今天知道自己出局了。
陸離說:“這個左后衛倒不可怕——我去談。只是消息透得這么快,說明我們要蹚的這灘水夠深夠渾。司老師,您千萬得給我們保駕護航啊!”
司望舒笑笑,留在烏迪房間和她一起等陸離談的結果。
烏迪捏著那張紙條,說:“這個操蛋的世界啊!就躲不開這種拙劣又狗血的劇情!”她點煙,順便用火機燒掉了那張紙條,“沒指望活成史詩,活成篇有點兒思想邏輯的小說行不行?混到四十大幾,連裝逼資格都快混沒了!”
司望舒頗有意趣地看著烏迪,“烏迪老師還想過要活成史詩?”
烏迪笑著說:“不是抓過理想主義的尾巴嘛!咱們是同齡人——你看陸離,無情無義唯利是圖一混蛋吧?還想躍遷到移動互聯世界繼續辦《新青年》呢!”烏迪熄滅了煙,頗有些鄭重,“司老師,我是個俗人,不敢說勸您,學一句舌:粉墨登場笙管濃,誰知檻外雪花重——您下凡幫幫我們……”
司望舒擺手,“什么檻內檻外,這話我不配……”她意識到自己的急切會被誤解成矯情,放緩了語氣,“烏迪,咱就不老師老師瞎客氣了。我知道自己——”
烏迪說:“你至少得幫艾薇過道坎兒——不是今天這事兒,這是意外……”
陸離回來打斷了她們的談話,顯然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陸離敲門進去,態度強硬,直接告訴左后衛他們公司要報警,敲詐勒索是刑事犯罪,如果他們這些業余偵探不到半個小時就能找到他面前,警察破案會更容易吧。硬的來完來軟的,陸離替左后衛感到遺憾,和艾薇有這份情誼,何苦被人當槍使——因為接下來他合作的甲方,不是現在透露消息給他的人,而是艾薇。盛世薇光要與中海文旅地產版塊整體合作。艾薇是念舊重情的人,希望左后衛能明白。左后衛最后幾乎是感激涕零了,不僅當場刪掉了手機里的視頻,還竹筒倒豆一般自己知道的中海內部人事關系說了夠。陸離笑著說:“一個很天真的老人家。”
那段視頻是他表弟錄了發到他手機上的,原本是開玩笑,左后衛當時沒看見,后來也嚇了一跳,他表弟說司老師處理過了,他才放心,逼著表弟刪了錄像,他自己卻沒舍得刪——今天聽到消息,腦子一抽就想出這么個昏招。
這樣的昏招,是左后衛大腦皮層的化學電信號與周遭充斥著拙劣狗血劇情彌散出的信息場能量交換的結果……艾薇永遠跟這些不堪的人和事絞纏不清……
司望舒回到臥室,斜依著床頭,艾薇的香水味還在——艾薇怎么就闖進自己的世界還賴在那里不走了?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厭煩透頂還會大冷天在雁棲湖邊陪她到半夜,聽她為一段庸俗膚淺的情感喋喋不休,不知道為什么接到她一個含混不清的電話,就闖進酒吧從一群說不清是藝術家還是流氓的家伙手里把嗑了藥的艾薇搶出來,伺候她吐了一夜,第二天等她醒來,扇了她一耳光……
與其說不知道,不如說不想承認——黑暗中那股味道幻化出了艾薇,翩然如蝴蝶般輕輕落在她身邊,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所謂木香龍涎里肌膚的溫熱……司望舒跌落時很清楚自己沒有睡著——她摔得很實在,半天沒能從地板上起來——顛倒夢想……
司望舒慢慢起身,深吸一口氣,左肋下有一處隱隱作痛。她走到小客廳,燒水給自己泡了一壺菊花,玻璃壺里慢慢舒展開的金絲線菊,一朵就占滿了小巧的壺身,水與玻璃都分有了花的顏色……
次日一早,司望舒去敲艾薇的門,沒人應門,她找服務員打開房門,艾薇醒著,手里握著手機,躺在床上,看見她進來,丟了手機,一下縮進被子里去了。司望舒拿起滑落的手機,手機還停留在微信界面,陸離把事情結果告知艾薇,早餐碰面時,有些想法要請示。司望舒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笑說,“知道曉筱是怎么好起來的嗎?我們倆一起讀《紅樓夢》,她就好了。”
艾薇掀被子坐起來,“你瞎說八道。”
司望舒說:“你要相信科學。我們才讀到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艾薇歪頭看著司望舒,似乎在辨析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司望舒笑起來,“快起來,不還得打扮半天嗎?今天,我陪你參加會議。”
艾薇出現在西餐廳,那點兒郁郁的情緒被白粉綠黛遮得嚴嚴實實,只有司望舒注意到了她不斷抿起來以至于破壞了唇線的嘴角。陸離完全在用匯報的語氣和措辭談自己的想法,艾薇默默地聽著,喝著咖啡,烏迪起身給她端了一碟甜點一碟水果,艾薇吃了顆葡萄。陸離和烏迪都是聰明剔透的人,態度自然要越發恭敬。
司望舒也就參加了第一天上午的會,下午給醬紫做了一次完整的“心靈修復”,完成林曉筱的出院報告,至于別的客人離開的事情,酌情協調就是。
三天后,關于風園項目的合作協議簽署。雖然協議內容還是酒店公司以購買服務的方式委托盛世薇光團隊完成風園一期的內容轉型和二期的內容建設,但在當晚的晚宴上,已經有人在討論呼之欲出的“中海薇光文旅集團”了。
司望舒去露了一面,心靈生活館完成歷史使命,司望舒與中海方面彼此表達感謝。回到辦公室,全部資料備份已經裝箱,貼著封條,電腦已經徹底格式化,自己的東西有限……有人敲門,門外站著不好意思的醬紫,“司老師,您有時間嗎?我想和您——聊聊。”
捧著司望舒給她沏的菊花茶,醬紫說她讀了《延展心靈》,“讀不太懂,稀里糊涂地看,好多術語,上網查了解釋還是不懂……”
司望舒笑了,“以我昏昏,怎使你昭昭?師妹要做項目,她翻的中文,心理學術語就這樣,比喻、借用,還有生造的,很難弄——這種書,你不必看的。”
醬紫說:“我還是覺得很神奇——心靈不是以人的皮膚為界的,也不是以身體為容器的,人的認知是神經系統、身體與環境之間動態交互的自組織過程。我,是一種‘場’式的存在,心頭一念,可能是被千里之外百年之前某個故事中的某句話牽引控制,也許自己都不知道那句話……如果‘我’,是因果耦合變動不居的能量交換‘場’,是不是不斷引入好的能量,‘我’就會變好一點點?”
司望舒笑了,“延展心靈觀只是一種假說——其實,人類目前對‘心靈’,認知、意識的了解非常有限,沒有共識。不過作為生活中的人,笛卡爾主義那種‘我思故我在’的主體性觀念,是思考的基礎——不需要知道就會這樣做,人很難接受一個不獨立的自我——你的想象很有趣,有點兒像做環保,多種一棵樹,少開一天車,就多一點兒藍天……”
醬紫也笑了。
司望舒給醬紫續茶,“自然生態也沒這么簡單,既然是耦合,就不會遵循線性因果論——延展心靈觀基本的問題都沒有解決,只是啟發了我的思路,至于我所謂的‘修復’,那只是比喻……”
“第一次見到您,您給我講過化城喻……”醬紫捧起茶杯,“我現在才知道,那時候,您事實上已經給我做過一次心靈修復。”
化城喻,是司望舒經常用來寬慰人的佛教故事——虛幻的城,卻能提供真實的庇護和憩息——需要這個故事寬慰的人太多了,包括司望舒自己。拿著無形的手術刀去撥弄、切割、縫合那些“人心”久了,她需要這樣的故事來抵御不知來處卻浩大無邊的虛無……這場談話從有趣走向了危險,司望舒想結束它。
“書讀多了心思多。”司望舒笑著說,“你這樣會把自己繞糊涂的。你不能拿概念檢查自己的心,就像你不能查著百度百科,給自己看病一樣,會出事兒的。”
醬紫也笑了,放下茶杯,“我小時候——年輕的時候,身邊都是很糟糕的事和人,我就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一國的,我屬于一個更好的地方,屬于更好的一群人——現在,我曾經以為更好的那群人,和我以為很糟糕的那群人一樣,沒有更壞,也沒有更好,真沒意思——人活著總該變得更好……”
“別忘了這個念頭,去做想做的事——fllow you heart!”司望舒起身抬手,做出拿那句英文當口頭禪的脫口秀演員的經典手勢。
醬紫又驚又笑,“您也看這個?!”她也站起來,“您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人。”
4
鏡子里,笑凝固在臉上,司望舒用力搓了搓臉,才讓略顯怪異的笑臉消失了。醬紫離開了,但她那些子彈一樣的問題卻留在了司望舒的身體里,司望舒像遲鈍的無痛癥患者一樣,低頭看見傷處才知道——司望舒立刻盤腿坐在地板上,調整呼吸,收攝心神……
“So?”耳邊想起那人的聲音。
六年前,桑耶寺廊下,他和她并排坐著,看暮色中看著低頭走過的僧人手里不停轉動的轉經筒,司望舒低聲說,“都是徒勞……”
他扭頭看她,“So?”
司望舒沒有應他。徒勞又怎樣?不怎么樣——司望舒何嘗不知道自己窮其一生做的事,也是一場徒勞。
十二歲之前司望舒的人生基本設定是這樣的:遠在新疆的父母,死于一場車禍,一歲的司望舒被舅舅抱回來,交給了姥姥。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舅媽和舅舅打架,被打傷的舅媽吼叫著早晚我也學你妹妹,殺了你。聽到這句話的司望舒只問了一句,我媽殺了我爸之后呢?舅舅扭頭沖出了家門,舅媽摟著她哭——司望舒的媽媽瘋了,至少司法鑒定是這樣,更荒唐的是,跟著舅舅回到老家的瘋媽媽,第二年竟然在家門口丟了——大家猜測多半是被拐賣了。
司望舒的世界和這個世界中的自己,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無聲無息地碎了。當然,另一重世界景象和另一個自己,也隨之出現——但是十二歲的她,凝視著,摸一摸,瞧一瞧,疑心那是另一重鏡子……她不曾與任何人談論這種疑惑,她也不愿意清理掉那些碎片,她以與年齡不相稱的耐心與審慎,花了很長時間去辨析那些碎片……填報高考志愿時,一貫溫順聽話的她,誰的意見也不聽,堅持選擇了將來要被分到精神病院的專業——這是不能商量的。司望舒進入專業領域之后,才知道自己所要解決的疑惑,是一項浩大到注定無法完成的工程——但她還是眼也不眨地把二十七年投了進去。
司望舒使用過幾乎人類現有的所有心理學方法對自己進行認識和分析,她的情緒和心理狀態在科學管理下基本是恒溫恒濕的,今天竟然被一個懵懂女孩子的問題弄得寒熱往來——即便問的人懵懂,問題還是問題,司望舒被那問題逼得一路東拉西扯找遁詞,最后竟表演起來——她羞愧得頭臉發燒,吸進去的那口氣竟也變得滾燙直撲左肋,她疼得一下歪倒在地板上——足足等了兩三分鐘,才慢慢試著起來。看來前幾天跌的比以為的嚴重——有過舊傷,司望舒判斷可能又骨裂了,她慢慢呼吸,平躺在床上——掩埋在記憶深處的一個場景翻騰出來……
也是六年前,和那人進西藏之前,陪他去看望一位老師。司望舒甚至都不記得這位老師的姓名。她當時有了“延展心靈修復”的初步設計,嘗試過一兩次,沒什么效果。那晚的談話她基本沒有參與,那位老師似乎是怕太過冷落她,問了她,司望舒就說了,老師聽了,問了她一句話,為什么要做這個?司望舒很自然的回答,做研究。老師說,等到生效了,發心就重要了……她當時沒有聽懂這句話,輕輕放過了。
靜靜地躺了一夜,司望舒明白自己錯過了什么……翻出電話薄,算算時差,撥通了那人的電話……
五點十分,司望舒拿著收拾好的簡單的行李到樓下上車,給艾薇發微信說明去向,一個小時之后,她已經在登機口候機,耐心地聽完艾薇在電話那頭的叫喊,兩個半小時之后,她在四川雙流機場上了一輛出租車——午后一點,司望舒已經在大佛禪院,面對著莫先生,吃下一碗素面……
司望舒今天才知道,老師姓莫。莫先生住在這里整理自己的文稿,每天佛學院的研究生過來幫先生打稿子——不熟悉佛教典籍的打字員打不了先生的稿子。司望舒當天下午就把自己變成了打字員。莫先生看她打稿子,笑著說,讀了這么多經啊。司望舒說,都白讀了。莫先生說,不白讀。
兩個多月后,司望舒收到烏迪的一條微信:望舒先生臺鑒,薔薇無花,光怪陸離——自執金戈自執矛,自相屠戮自張羅。先生但將窗外清涼,分半點與這熱惱人間,慈悲慈悲,救我于水火!
司望舒看后一笑,她也正要回去,學校開學兩周了,好在她帶的研究生節后才開始上課。走前閑談,聽莫先生講,同在禪院住的那個辟谷養生班,有個學員前一晚餓得睡不著,出來瞎轉,先生見他可憐,就給了他一包蘇打餅干,他轉瞬吃完,看著空袋子說,花八萬塊錢修行得來的道理,蔥油蘇打真好吃。
司望舒咯咯地笑。莫先生笑著說,我本來還擔心他會后悔偷吃——破了功,沒想到,他竟然悟了!司望舒越發笑起來,莫先生看著她說,聽見你的笑聲了。剛來那幾天,你的笑沒有聲音——看來傷是好了……
司望舒眼眶有些熱,什么話也沒說。
北京落地,來接機的不是司機,而是烏迪、醬紫和林曉筱。上車后烏迪笑著說:“艾薇吃醋生氣呢——說她打電話求你都不回來,我一條微信你就回來了。”
司望舒笑著摸摸林曉筱的頭,“你怎么樣?”
林曉筱說:“我辭職了。現在的老板是醬紫。”
司望舒對醬紫說:“那你這個老板做得一定很辛苦。”
醬紫笑著說:“再辛苦也比烏迪好受點兒……”
林曉筱插嘴說:“小姑姑都朝陸離臉上扔投影筆了,烏迪凌空接住,哇哦,好精彩!”
艾薇竟然一改戲路,司望舒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她問林曉筱,“陸離怎么惹你小姑姑了?”
“艾薇女士的客廳”第五季策劃案大改了三回,為了給陸離施壓,第三次艾薇親自講的PPT。烏迪說她都慫了——那就再做一季吧。陸離偏就杠上了,花錢費力招人罵,我是有多賤?!
艾薇當場就爆掉了。過后自然是陸離道歉,但他還是不肯讓步——因為他要對董事長和公司負責。道歉成了辯論:只要流量不講格調不顧底線,惹得麻煩還小?!這是對公司負責嗎?——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流量是真的!餓死的都是不識時務的假清高!艾薇一個“滾”字,終結了這場新媒體觀念之爭,自此烏迪就如婆媳矛盾中受夾板氣的兒子,兩邊看臉,水深火熱,連和中海旅游談判這樣的大事,都因為兩個人的態度拖慢了節奏。
“陸離不是覺得策劃案不好,而是想徹底停掉艾薇的節目吧?”司望舒問。
烏迪開著車,“真人面前我就不說假話了,是。那次我說讓您幫艾薇過一個坎兒,指的是這事兒。咱們去風園——明天‘風之子’錄半決賽和決賽,艾薇決賽要頒獎——不知道您看沒看,節目上的倉促,效果還不錯……”
林曉筱說:“我們可火了!是今年暑假最火最火的真人秀!”
“有什么可炫耀的?幾個流量鮮肉拉著嫩模小花,穿著不倫不類的假漢服滿園子亂跑,能說清楚‘關關雎鳩’,就是集美貌與才華一身的‘風之子’——反正中海的錢,砸唄!”艾薇幽怨地看著司望舒,“回來你先跟我說節目?!”
司望舒看看十人臺的包間里只坐著艾薇、林曉筱她們三個,烏迪與醬紫都有事要忙——不忙她們也要躲,“既然說了,就說到底,”她夾了一筷子姜汁西芹,“撤吧,當盤被人嫌棄的菜,還不如不上桌。”
“不管曾經多受歡迎,下一秒就可能被嫌棄,這是做內容的命——我接受。十幾個人弄一百個公號,不是人在寫,機器抓取內容,算法來判斷推送,編輯不要腦子,就像工業化后紡織工廠的女工,來來回回看著機器就行——有點兒想法和創造力的編輯都辭職了。我不接受這個!優質的原創內容,才是新媒體的本命。”艾薇說到最后動了氣,扭頭看見林曉筱在弄手機,“林曉筱,好好吃飯!”
林曉筱默默放下手機,開始喝剛上桌的泉水松茸湯。
司望舒一笑,“真是太陽底下無新事——中國有紡織廠快兩百年了吧,緙絲云錦納紗繡,沒了嗎?過去宮里的娘娘穿,璉二奶奶林姑娘穿,現在您老人家還在穿——不做無謂之爭了,你也不是認真氣這個。”
林曉筱喝完湯,胡亂吃了兩口涼菜,就匆匆忙忙跑了。
艾薇用青瓷小勺攪著湯,“連曉筱都是能躲就躲著我了——真成惹人厭的老女人嘍……”她抬眼看司望舒,“我知道——抱怨才是衰老的標志……”
司望舒笑起來,“別攪了,雞湯涼了不好喝。”
艾薇丟了湯勺,“聽這銀鈴般的笑聲——上了趟峨眉山,菩薩變妖精啦!哎,我說白素貞,別笑了——”艾薇忽然不說話了。
剛繞過擋門屏風走進來的陸離,開口說,“看見司老師笑,我就放心了。”
5
艾薇與陸離的這場鬧,半真半假。艾薇不肯低頭退場,陸離堅決要停掉節目,這是真的。陸離人情練達,何苦正面硬杠?繼續拖著就好了——反正也拖了大半年。艾薇多大的委屈都能忍,根本不會在正事兒上使氣任性,這樣的兩個人偏就當著全世界打作一團,外人也許能信,司望舒卻覺得太過“抓馬”。就連兩個人所謂的觀念之爭,多少都有些臺詞的色彩——陸離的文青心思,一點兒不比艾薇少,艾薇的現實考量,只怕比陸離還多。
司望舒在禪院看了兩期“風之子”,還和莫先生討論過。莫先生聽后說,做的人有心。節目設計得糙,但構成十五國風隊的隊員,那些通過“出道”選上來的素人,展現了遴選者獨到的眼光——都不是通常所謂的綜藝咖,也不像艾薇鄙薄的那樣無腦,給選手發揮的空間很開闊,有個選手就一首《蒹葭》,《毛詩序》如何說,朱熹如何講,王國維怎么評、錢鐘書如何分析,瓊瑤如何改,我如何理解……口若懸河十三分鐘,節目組一秒未剪,現場一片驚呼,滿屏彈幕都是“不明覺厲”。陸離無異在用一種挑戰的姿態來規訓觀眾的口味。不過他也沒有冒險,當紅“鮮肉”和嫩模來做領隊,芒果臺請來的主持團隊,收視保證還是有的。
第一季剛播四期,第二季的海選已經在“出道”上如火如荼地開始了。借著中海給的這桶水,活了“出道”這條大鯉魚,一季“風之子”,鯉魚跳過了龍門,談判桌這邊盛世薇光的身價,早不復當初了。
這才是艾薇和陸離敢鬧敢拖的真實原因。
司望舒盡職盡責地當好了臺階,那兩位也都款款下來了。三個人吃完飯出來走到大堂,值班經理跑出來給陸離道歉,折騰半天也沒調出來房間——A區頂層的總統套都被粉絲團包了去,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全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
艾薇忍著笑,故作淡然地說:“要不,我讓曉筱跟我擠擠?”
陸離笑著說:“艾薇總,做人要厚道!”
陸離走了。艾薇挽起司望舒,笑出來,“聽我八卦啊,余菲菲這陣子都在微博上撞天屈告地狀,陸離不僅騙了她十八年青春,還設局騙她損失了以千萬計的財產,烏迪、醬紫是幫兇,有錄音有照片,協議文件銀行記錄,鐵證如山……我也是才知道陸離跟醬紫還——奇怪,這次她倒跟沒事人似的。”
司望舒微笑著說:“不止吧?她應該會力挺陸離。”
“真是!”艾薇笑著說,“醬紫在微博上把余菲菲罵她的話一句一句懟回去。有一句很精彩——用自己女兒生日做手機密碼,十八年沒有改過的男人,變成了渣,只因為遇上了余菲菲這個人性粉碎機!比喻清奇,邏輯也讓人無語——對了,陸離的女兒真是好,明天你能見到——”
第二天司望舒被艾薇強拉到主看臺——看陸離的女兒,更看陸離的表演。
陸離參與的是所有選秀比賽必不可少的煽情環節——親友祝福,他站在女兒的對面,“看著我的小仙女,我自慚形穢——對不起,爸爸今天丟你人了。昨天跟攝像大哥還有我們的崔導擠在速8的一張大床上過了一夜,麻煩攝像給崔導個鏡頭,大家看到了,比我還豐滿——但我驕傲,為什么?節目太火,方圓五百里都沒房間了。上午豐海逼著開會,金主啊,那是我爸爸!不得聽話嗎?也沒時間去捯飭,剛才想讓化妝師給抹點兒粉吧,才發現胡子都沒刮——忽然覺得這樣也好,一個不堪、狼狽的中年男人,不算油膩,但也不夠體面,甚至不夠——干凈,”陸離壓著哽咽狠狠地說出“干凈”兩個字,滿是笑聲的現場安靜下來,“但他夠堅強,夠努力,只因為有你!寶貝,愛你!”他朝女兒張開胳膊,女兒輕輕地伏在他懷里,他摟著女兒,面對觀眾說,“感謝女兒,給我機會讓我愛她——雖然我給出的愛不完整,破碎,千瘡百孔。萊昂納德·科恩說過一句我很喜歡的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多會演!”折騰完全部流程,艾薇拎著禮服的裙擺,被安保護著剛出風園的門,扭頭就對司望舒說,“多會演!那件不合身的皺吧西服,專門找的!”
司望舒噗嗤笑了,“戲是假的,情是真的。就算情也是假的,理是真的。”
艾薇突然抿緊了嘴唇。餐廳落地窗前的水池上,金天正領著兩個孩子在看水里的錦鯉,林曉筱站在一邊打電話,她掛了電話,對金天說了句什么,匆匆往風園門這兒走,頂頭撞見她們,她對司望舒說:“望舒姑姑,看好我小姑姑,別把金天吃了——吃了我倆孩子就沒爹了!”
艾薇氣結,司望舒強拉她走了。第一季殺青的慶功宴艾薇都沒去慰問示恩,脫了禮服,穿著襯裙窩在床上生氣,司望舒就坐著陪她。
“你說理是真的,好!裂痕還不多嗎?都成篩子了!光呢?怎么不照進來呀?!”艾薇捶著床,眼淚滾了下來。
艾薇的假睫毛掉了,粘在臉上,司望舒伸手替她捏下來,又難過又好笑地低聲說,“裂痕,又不會發光。”,伸手把紙巾盒遞給艾薇,“給你講個我的故事吧。”
艾薇一下坐起來,擦了擦淚,順便把那邊的假睫毛也拽了,瞪著眼看著司望舒。司望舒笑了一下,學著艾薇文章的調子開始講,“……她強悍霸道拽著我,沒讓我自以為是地墜進冰冷的虛無里去。我很感激,那個十五歲走過來跟我說話的她,也很感激,四十四歲還像少女一樣撒嬌要我哄的她……”
“呸!我是熬雞湯的祖奶奶!用不著你給我灌!”艾薇嘴上這樣說,情緒還是好了很多,翻身下床,“看在你大抒情的份上,起來!”
艾薇走進浴室,一會兒探出滿是卸妝油的臉,“哎,怎么覺得你變了?”
司望舒嘴角噙著笑,“骨頭都摔出了裂縫,才透進來這么點兒光……”
春節前,司望舒來給艾薇告別,艾薇以為她又要去旅行,司望舒笑著說可能會久一些。有一個人,是她在斯坦福的同學,正在用司望舒“延展心靈修復”的實驗資料建模型——他邀請司望舒去工作。這個人,六年來都和司望舒相約旅行,如果司望舒過去,也許他們可以試一試共同生活超過兩周會發生什么,雖然兩人都不是很有信心,但冒一次險吧……
“司望舒!”艾薇尖叫起來,“你還有多少秘密?!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比你大?比你小——是男人吧?”
司望舒笑道:“肯定是人類,常識判斷是男性,醫學角度就難說了……”
艾薇笑著笑著嗆咳似的哭出來,立刻不好意思地抽紙巾擦淚,掩飾地拿起司望舒帶來的檔案袋,“這是什么?”
司望舒說:“拜托你轉交給醬紫,作為委托人,我請她幫我尋找母親。”
艾薇蒙了,“你要上‘名偵探醬紫’,一檔網綜節目幫你找母親——你母親不是你很小就去世……這是想治愈她,還是什么心理實驗……”說著要開袋子。
司望舒阻止了她,“我走了你再看吧,是我能找到的所有關于我媽媽的材料,還有我寫的事情原委……雖然知道會是徒勞,但還是拜托她去找……”
艾薇一直送到小區門口,她還要跟到地鐵站,被司望舒攔住了。走過馬路,司望舒回頭,看到艾薇依然站在原處,淺白色石子漫鋪的小廣場空空蕩蕩,一陣攜著塵土紙屑的旋風撲過來,艾薇側身低頭,裹緊大衣,越發顯得伶仃……宛若那晚在風園虛室,她與司望舒站在林曉筱曾經倒下的那汪水前,一起朝下看,池底全是重重疊疊密密麻麻的各色異形石頭,中間是亮的,周圍是暗的,水波里光影動蕩,只覺得幽森詭譎,龍蛇變幻……司望舒陡然心驚,挪開了目光,艾薇卻執拗地走到了池中間的圓臺上,低頭,笑著說:“該從這兒看,這兒打著光,看上去好漂亮……”
艾薇低頭站在水中央,司望舒無意間抬頭,穹頂上是天心明月——她知道那是影像,但又如何?穹頂之外,有真的天空……
新媒體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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