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大王的那個永和

曾跟臺灣朋友聊起在北京的“漂”,那種無根的漂是種什么感覺?它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你幾乎不會有感覺,但是某一個因緣際會──可能是喝多了,可能是別人的一句話,可能是電視劇里的一句臺詞,鄉愁的開關便會觸動,有人會默然有人會哭。
偶爾臺北女孩在家會晚上獨自喝紅酒,喝著喝著會想哭,我有喜歡的工作、我有很好的室友、我有一堆奇葩逗逼的同事、我的主管不給我委屈受、我賺的不多但夠自己吃喝,我總覺得自己的狀態是舒適的、幸福的,但是總有那么些時候,想借著酒意宣泄一些“什么”──可能是鄉愁、可能是對未來的害怕。
有的時候我會很“作”,欲望都市的女主角將紐約視為戀人,我有時也想將北京視為戀人,在護城河邊看到很美的晚霞算是他給我的禮物,在深秋時天壇公園一片黃色落葉加上藍天也是很美的饋贈。在北京,只要天空是美的,這里的人們就會有感而發“北京還是不錯的”,這種小確幸可愛又有點傷感。
但是,在許多時候,一踏出出租房,會突然發現自己和這座城市沒有連結。“所以這城市的人才急著找愛情,愛了又分、分了又愛。”朋友下結論。
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起永和,我住了十幾年的家鄉,有一句話是“會說自己是臺北人的人,有一半以上都是新北市的。”新北市舊名臺北縣,我們面對外來客時說自己是臺北人,面對臺灣鄉親圍攻臺北時卻又強調“我們是新北市,可不是驕傲自大的臺北市。”
而我,習慣在大陸這么介紹家鄉──我是臺北人,臺北縣永和,就是永和大王的那個永和!我面對大陸人時可有底氣了,因為我們永和人會做豆漿,“永和大王”遠近馳名。通常聽我這樣講,百分之六十的大陸朋友眼睛會睜大,“喔~~那是臺灣的?我都不知道”,我頭會傲嬌地抬起,現在知道了吧?就是我們永和的!
最近想家了,有幾個關于兒時的零散記憶,與你們分享。
永和豆漿
“永和豆漿大王”的總店離我家不遠,從臺北市駕車過一條橋就到永和了,它就在橋的旁邊,在我小時候它不過是“永和豆漿”,現在已更名為“世界豆漿大王”,野心勃勃。這么些年,它除了價格調漲以外,那些在店門口吼叫的兇殘服務員大媽、吃著咸豆漿配油條的老大爺,似乎數十年如一日。
我每次回家,從桃園機場到臺北車站、再從臺北車站搭車回家,一定會經過那家店,每次看到吃豆漿油條的老大爺一樣穿著短褲和白色汗衫,就有一種踩到實地的感覺──我回家了!
我老爹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因為是警官一直被外派在不同縣市,從小到大缺席了我的成長經歷,有一次一家人外出,回程一家人決定吃點小點心。四碗熱騰騰的甜豆漿上來,我姐姐撈呀撈,撈出一只蟑螂。
那時臺灣的服務業是隨興的,并沒有如今那么精致,店員拿走豆漿,再送來一碗,沒有免費、沒有道歉,我看著老爹,凡一點小錯就沖我們吼叫的老爹卻不罵人,悠哉地繼續吃豆漿。
脾氣跟老爹一樣火爆的姐姐不高興了,跟服務員說,你們豆漿里有蟑螂還不跟客人道歉嗎?老爹抬起眼,發話了“不要為難人。”這話,對著姊姊說。
自此好多年,姐姐不去那家店,忘記是我赴北京后的哪一年,我爸爸照往例去臺北車站接我返家,車子經過“世界豆漿大王”時,我爸問,要吃豆漿嗎?我說,好。
豆漿上桌后,我喝了一口“15元(臺幣),好便宜喔。”
“哪便宜了!北京不是也有永和大王嗎?”
“味道完全不一樣啦!性質也不一樣!賣什么鹵肉飯的,一份還要15元人民幣起跳。”
“這么貴喔?”老爹是個老派的臺灣人,還活在十年前的臺灣物價中。喝了幾口,清清嗓門,“在北京怎么樣?”
“很好呀,沒什么不好。”
(網絡圖)
美麗華電影院
知不知道以前我初中時臺灣的物價?那時是2002年左右,我的零花錢從國小的200元臺幣一個月漲到500元,而那時臺灣的電影院票價是200多一點(好些的影院250),二輪電影院的票價是兩部100元。
二輪電影院播放的都是已經上映過一段時間的電影,兩部撘配在一起播放,100元可以打發一上午,美麗華影院就是當時永和的地標影院之一。它是二輪影院,設備簡陋椅子骯臟,影院外賣炸雞的大嬸還會得意地告訴你,“我不在這地方看,我在國賓(一家中高級影院)看。”但是它是許多永和人記憶中的圣地。
二輪電影院通常不太仔細查票,買了1號廳的票還可以竄去3號廳繼續看,所以貪圖便宜的窮學生便會連看四部電影,而且播放的電影葷腥不忌,學生可以和成年情侶一起看“欲樂園”之流。有時假借著補習的名義,我會和酒肉朋友溜去看電影,每去必定會有情侶占據最后一排行茍且之事,我們就坐在前排嚼炸雞,聽到呻吟也不敢回頭偷看,就怕被挖眼睛。
某次我和女生朋友照例溜去看電影,難得買到了中后排中間段的絕佳好位,椅子一放下來我愣住了,上頭沾染了不明黏液,我尷尬地看著好友,她怡然自得地掏出紙巾擦了擦,然后拍拍椅墊,“擦干凈啦,坐吧!”
見我面色鐵青,她眨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問“怎么了?真的不能坐嗎?”
后來,美麗華電影院的老板收攤不做了,3D電影興起了,電影院講求聲光音效和立體感,有些影院還不準帶外食,只能買影院內的飲料爆米花,那時我格外想念美麗華電影院──污穢中摻著炸雞的香氣,身上紋著刺青的情侶和剪著學生頭的好學生都坐在同一家影院里。
那時身為好學生的我們愛去,不過喜歡那種“小小的叛逆感”──有違老師交代的“離那些壞大人遠點”。一邊看著那些“讀書不好的壞大人”,一邊偷偷羨慕著。
小小的英雄
曾問與我相交十多年的閨蜜,你小時候印象中最美好和最深刻的記憶是什么?
她說,小學四年級的某天,那天不用寫作不用補習,她和同學在校園內的小樹林里玩,陽光從樹蔭里透出來。
就這樣?
嗯,就這樣,這就是亞洲孩子難得的童年。到了初中,沒有任何快樂可言,臺灣小朋友上初中也是分學區,我們永和有兩所大型公立初中,一所叫“永和國中”,一所“福和國中”,身分證證號為基數的進永和國中,雙數的進福和國中,這兩所學校是敵人、又距離僅一百公尺左右,關系就是北京的北大清華競爭關系。
兩校隔空對峙,每當高中入學考試成績出來后兩校便掛出紅榜論高下,我們13歲開始的青春期,便在每天被老師體罰、寫試卷中渡過。唯一幸福的時刻,就是那環境骯臟的美麗華戲院與我們永和國中合作,定期到學校的大禮堂播放電影,那是我們唯一能擺脫課業壓力的時候。
有一次的電影男女主角激情親吻,同學們一陣叫好,我們老師嗖地抽出雨傘,擋住我們的視線。
“這有什么啊!莫名其妙!”一位男同學好大聲地抗議,回班上后便被罰半蹲。這位同學特別倔,愛頂嘴、老是被罰半蹲,老師罰他半蹲五分鐘,他會偏偏蹲個十五分鐘,然后腿抖呀抖地進教室,享受同學看英雄般的崇敬目光。
我們老師曾恨恨地瞪著我們,“等你們以后當老師就知道了!”后來該位倔強、成天造反的男同學真成為老師,去了鄰近臺北、發展卻大不如臺北的基隆市,在一所“二流小學”當起數學老師兼班導師。他的學生,有一大半都是“問題孩子”,爹不疼娘不理,爺爺姥姥管不動,這位大學畢業沒多久的班導師,常常一大早騎著摩托車,像是老鷹抓小雞一樣,一個個把問題學生揪回教室。
最近閨蜜告訴我,他日前獲得了一次能調回永和的機會,永和是他的家鄉,資源比基隆那所學校好不知道幾倍,但是班上的家長們苦苦哀求他“留下來帶孩子們,直到孩子們畢業,好不好?”離這群孩子畢業仍有兩年,兩年后回永和的機會很可能不在,而他答應家長們留下了。
閨蜜說,他說“就算錯過機會,很多很多年都回不了臺北了,要守著那‘二流學校’,也不后悔”,他還是那個德行,心里住著的英雄,沒有隨歲月漸長而離開。
聽到這段話時我在雙井的一家咖啡店,看著門外的人潮,突然想到初中時老是體罰的班導師,我直到近年才真正原諒了這位老師,我的初中生活如此不快樂,但是那時她是國文老師,常將我的作文貼在公告欄嘉獎一番,強迫我參加作文比賽。后來臉書出現后她加了我好友,我通過后她傳來信息,我連看都不想看。
她至今每年生日都捎來問候,“雪筠,在北京好嗎?一個人不容易。”去年我主持公司年會,老師捎來的信息時,雪筠你真厲害呀,一個人在北京混得有模有樣。而我,也終于真心回了“謝謝,祝老師身體健康。”
我不知道我想堅持寫下來有沒有她的因素,但是,心里那個小小的英雄,我也沒有太辜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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