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接上一集。

“你來洗水果的是吧？跟我來。”一個水果房的大媽把我引到了她工作間旁邊的水池。

“好的，水果姐。”我心里給她起了個外號。

眼見著第一天即將順利收工，最后時刻還能和水果們糾纏廝守在一起，我有點嘚瑟。

水果姐約摸五十多歲的樣子，五官沒有任何記憶點。

要不是按照女員工一律化淡妝的要求施了些粉黛，真就丟進菜市場就找不見的那種。

當然這只是第一眼的粗淺感覺，很快，她就成為了我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女人。

洗水果的池子有兩個，又大又深，里面泡著冬棗。

“你先洗棗。”水果姐吩咐道，“你把右邊池子的棗洗干凈，放到左邊，全洗完后右邊池子的水放掉，蓄上新的，然后再把左邊棗子洗一遍放右邊，這樣來回三次，明白了嗎？”

一個水果洗三遍，講究。

“洗的時候注意把壞棗揀出來。”大媽邊說邊演示，“只要往池子里撈一把，你就會有感覺。那些重量不一樣的、皮皺了的、捏了就癟的，只要有一點點這樣的，全部扔掉。”

按照海底撈的這個標準，壞果率還是挺高的。

很多“壞果”其實只是賣相不佳的歪瓜裂棗，要是在家，我都會吃掉。

也不知道這些壞果最后是怎么處理的，如果全部倒進了垃圾堆，真的有些浪費。

水果姐交待完，跑到隔間切水果去了，留下我一個人洗棗。

我就像在家里那樣洗，把幾顆棗子收攏在掌心，在流水下揉搓，搓完放到另一邊。

不到十分鐘，水果姐過來巡視，看到我的洗法，勃然大怒：

“你這是在搞笑嗎！這么多棗你要洗到哪天去！”

自中學校園以后，我真的再沒見過這種訓斥了。

這種“你看你考的什么狗屁成績！明天叫家長來”一樣的訓斥。

她一把推開我，雙手雙臂合攏，連手帶胳膊掬起一大捧棗，胡亂地在水面激蕩了兩下。

棗子們一陣狂亂震蕩，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她扔進了旁邊的池子里。

“這樣洗！”她厲聲說道，“你快點！今天客人多，水果快斷供了！”

我頓悟：原來后廚的水果都是這樣洗的嗎！

我吃過的學校食堂、單位食堂，是不是也是這樣洗的！

這么狂野，能洗干凈嗎？

就算反復洗三遍，和家里用小蘇打浸泡后細細搓洗還是沒法比的吧？

但是水果量這么大，用家里的方式的確沒辦法應付。

于是我照著水果姐的做法，甩開膀子洗完了棗子。

池子很深，手探進去以后，袖子里都是水，難受極了，但也顧不上。

水果姐的怒吼言猶在耳，我怕她再吼我，拼了命地洗。

動作粗放了，水花止不住地四濺。怪不得洗水果的工服是長衣長衫，還要承擔雨衣的作用。

洗水果的方式變粗暴以后，體力消耗量也跟著大增，看似一般的家務活，陡然變成了重體力活。

棗子洗完了，水果姐讓我洗小黃瓜。也是要來回三次。

一次洗掉十來箱，我一輩子吃過的小黃瓜還不如這一次洗得多。

小黃瓜是從山東壽光進的貨，用泡沫箱封存著。每一箱黃瓜里都有一個裝著不明液體的雪碧瓶。

莫非這是催熟劑？

從箱子里倒出來的小黃瓜，屁股上都帶著一朵凋零的小黃花，身上還往往沾著泡沫箱里帶出的泡沫顆粒。

暴力洗法此時顯現出優勢，來回激蕩三次以后，黃花也好，泡沫也好，全都掉了。

然后洗橙子，要保證表皮上沒有浮土。

順帶還要把橙子肚臍眼兒里的蒂給摳掉。

剛開始摳覺得挺解壓的，像擠壓緩沖氣泡膜上的泡泡。

但是量一多，就不是解壓的問題了，是壓力山大的問題了。

柚子也要洗，洗完就一車一車推到水果姐那里讓她大卸八塊。

菠蘿居然也要洗，需要用百潔布擦洗粗糙的表面。

洗水果只是個籠統的說法，具體的工作流程大致包括：搬運水果箱

子、開箱、把水果倒進池子、嘩啦啦一通洗、把洗完的水果放進干凈容器、把包裝外箱分類處理……等一系列流程。

一個人干這么一整套，人要不停地彎腰直腰，搞得我腰酸背痛。

巴特無論我洗得多猛，水果姐總是蹙著眉頭，不滿意的樣子。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不夠快？

但是再提速，就真的有沒洗干凈的感覺了，把這種水果端去給外面的顧客吃，我過不了自己心里那個坎兒。

好累啊，原來洗水果也能這么累！我剛才在興奮個什么勁啊！

白天常樂

一直夸我手腳利索呢，現在卻被全盤否定，這種心理上的落差也讓人受不了。

我整一個身心俱疲的狀態。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

我跟水果姐報告說她吩咐的水果，我都洗完了。

水果姐正在宰柚子呢，歪頭想了一下：“嗯……你拉著小車，去外面走廊上把哈密瓜拉20箱過來……哦，再加兩提柚子！”

得令的我又開始哼哧哼哧做苦力。

哈密瓜倒也還好，重是重，好歹能搬得動，當我看到兩提柚子的時候，我真是驚呆了。

喏，就是這樣的算一提。我和它真不知道誰更沉。

用盡洪荒之氣，連拖帶拽把這兩提破水果提上車后，我徹底宕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

我怕水果姐來催我，喘息未定就站起身，把水果運回去。

貨物太重了，小車都差點調不了頭。還好有后廚同事小伙看到了搭了把手。

在那樣的絕境下，伸出一點點圓手都能讓我感激涕零。

我差點對著他的耳朵唱：

這是心的呼喚，這是愛的奉獻~

我還想對他接著唱：

愛是Love，愛是amour愛是Love，愛是愛心愛是Love~

（能跟著一起唱的請坦白你們的年齡吧。）

水果運到水池邊，開始卸貨。

卸貨也是有講究的，要碼齊碼好，而且箱子絕對不能著地。

你可能和我一樣心想說：水果在箱子里，地面也是干燥和干凈的，箱子著地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哎，可能是沒關系，但在海底撈，這就是不允許的。

要么把箱子放在架子上，要么放在棧板上。

在海底撈，無論是裝餐具的裝調料的裝水果的……所有箱子一律不得與地面接觸，否則就等著挨批吧。

海底撈的水果全是精裝的，包裝得很好，這給我的拆箱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直接被我剪報廢了一把張小泉剪刀。

剪刀這種工具是有固定配額的，一個人只有一把。

我手頭這把還是水果姐借我的，我只能硬著頭皮將就著用。

剪刀刃不行了，就只好使傻勁。

指關節和剪刀的指圈硬碰硬摩擦，虎口用力到酸痛。

把水果拆出來后，還要一個個清洗，放入干凈的收納箱內。

哈密瓜是西州蜜，品質不錯，個頭也不小，一個個從池子里抱出來，耗盡了我的最后一點力氣。

更要命但是，在這里晚飯吃得早，下午三點多就吃了，之后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點也沒有任何能量補充，甚至不知道去哪里喝口水。

我非常后悔，當時就算沒胃口也應該多扒拉兩口，重體力活不能沒有碳水攝入。

悔青的腸子里居然浮現出中學課文里的片段——

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慢騰騰地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

很快，連回憶的力氣都失去了，大腦陷入一片空白，只有麻木地干著手里的活。

如果你和我一樣，曾經有在后廚偷吃水果的想法，那么在洗水果的工作面前，這種想法很快就一點都不會有了——

不僅忙到你無暇偷吃，看到那么多水果你甚至會心生反感。

洗完水果還要像下圖這樣把紙箱疊好，送進垃圾房。幾十個紙箱，把我給疊吐了。

以前賣紙箱的時候，我看到收廢品的大叔手腳相當麻利，心想真牛逼啊。

現在我可不會贊嘆了，不就是折個紙箱子嗎，我能比他還利索……

運完廢箱子回來，發現還有好幾箱哈密瓜沒拆箱，我喘著粗氣，心中只剩凄惶……

正在這時，常樂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你下班吧！”

“還有這些沒做完……”

“不用管，讓接晚班的人來，你快點！”常樂催促道。

我懷疑是不是因為海底撈結算規范，只要超時干活就要多付給我一筆錢？假期可是三倍工錢呢！

經過水果姐的窗口，我懶得和她打招呼，快速掠過，真不想以后遇見她！

“老妖婆！”我記恨地給她起了個外號。

換完衣服出來，饑腸轆轆的我跑到走廊上看還有什么可以吃的沒有，結果什么都沒了，只見幾個員工剛打完包，把一次性飯盒放在火紅色的海底撈手提袋里，準備回宿舍。

此時只要有幾口飯菜，哪怕是殘羹冷炙，就能給我的心靈以極大的慰藉，然而，

什 么 都 沒 有 了。

要是我下班后別急著換衣服，第一時間來吃飯就好了。

怎么沒人跟我提醒呢？

我心態崩了，在釘釘里找到培訓師，質問：“怎么一下班，什么吃的都沒有了？”

可惜文字不能傳達語調，這句話可是帶著哭腔的。

“對啊對啊，都沒有吃的了！”群里三個女孩子冒出來抗議。

我這才想起：她們和我同一時間下班的，一樣缺乏經驗，應該也沒搶到食。

培訓師也不是全知全能的，顯然有點懵逼：“按道理應該都有的啊，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們上夜班的人吃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夜班餐還是其他，拍了空空如也的菜盤子給她看。

其實我覺得這事可能和培訓師的責任無關，但是和我們對接的只有她，所以只能拿她興師問罪。

她頓了一會兒居然主動認錯：“這次是我不對，下次飯菜來的時候我提醒你們。”

態度是誠懇的，但這意思是也不可能為你們單開小灶，這回你們自己解決吧。

本來也不是個事兒，但今天累到瀕死，也不知道能賺到幾塊錢，最后還要自己掏錢吃飯，心里就非常不爽。

晚上九點多了，大多數餐飲店都打烊，只找到個小餛飩館，一碗牛肉面26元，也不知道我剛才拼死拼活付出的勞動力能不能換上一碗。

此時的我處于一種奇妙的感覺中，像是能吞下一個地球，卻又好像沒什么胃口。

為了珍惜自己今天付出的勞動，我決定節儉一點，最后只點了一碗餛飩。

吃得太多，別把今天的工錢給吃沒了還再搭進去。

老板娘看著我掃碼付了款，慢悠悠地轉過身去煮餛飩。

我觀察她的作業環境，和海底撈到處閃耀著不銹鋼锃亮的后廚比，總感覺有點點油膩。

還有她那慢悠悠的做法，我也不太能看得下去。

一點也不職業！客人等著呢！

在這之前，我是絲毫不會留意，也絲毫不會在意這些的。

沒想到在海底撈鍍了一天金，我就挑剔起來了！

手指關節處忽然火辣辣地疼。

這才發現用剪子的手，關節處浮起了一個小水泡，里面充了液。

餛飩半天才到，份量感人。喂貓呢？

回到宿舍，還是一個人都沒有。昨天睡在隔壁床鋪和樓上床鋪的弟兄都哪兒去了？

沒有洗澡也沒有脫衣服，甚至沒有來得及關燈，我很快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反正頭還沒碰到枕頭呢，就失去意識了。

第二天上工的時候，第一件事還是裝油條。

大叔問我昨天到哪里忙去了，我說我去搬水果洗水果去了，累得半死。

大叔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那些婆娘很壞的，巴不得你一天干完一個星期的事。”

我這才知道，我被“老妖婆”職場PUA了。

和第一天一樣，裝完油條后，我就跑去和常樂一起打鍋。

一切都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平淡無奇。

此時，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正在醞釀，很快就將我和常樂圈進了龍卷風般的狂暴之中。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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